裴公罪 第64章

作者:书归 标签: 相爱相杀 强强 穿越重生

周遭有早春初雨后杏花微凉的味道,裴钧睁开眼,在一片祥和的日光中,只隐见桃花杏影疏疏潇潇,耳边春风一拂,便送来草木后一声少年怯懦的央求:

“帮帮我,裴钧,你帮帮我……”

这声音倏地从他后颈一闪而过,待他回身去追,却见那宫墙梨花烟雨中,正立着一袭龙袍加身的姜越。

这姜越气势凌厉,面目成熟而冷冽,叫他如此熟悉又疏离,而这一刻,这姜越沉稳的声线更叠合了那梦中少年的,两者竟齐齐向他道:

“帮帮我,裴钧,你帮帮我。”

裴钧心口一瞬剧痛,猛地惊醒来,开眼,却看帐中昏暗、天还未明,扭头,只见身边软枕上,姜煊依旧酣睡,脸颊尚带泪痕,环视周遭,是桌椅杯盘照旧。

原来,只是场梦。

他怔然松了口气,皱眉抬指,摩挲着怀中姜煊凝脂般的小脸,又试探着,点了点那一小片光洁的额头。

这叫小孩儿垂睫的眼帘终于颤开一缝、黑亮的眼珠转向他片刻,轻微一动,却又困困闭眼,转头埋进他臂弯里,小兽般再度赖睡过去。

裴钧由此终于失笑,收臂给他掖好了被角,听闻帐外已起了皇亲采猎集结的琐碎人声,便只躺在床上静静不动,直待到营地中再度归为宁静,才起身拉了姜煊洗漱,带他吃过饭,便又去看看裴妍。而当软禁中的裴妍听闻姜煊绘声绘色讲述着头日的冰钓烤鱼之乐,欣慰之余,又再度泪湿眼角时,小小的姜煊却不再跟着母亲哭了,反倒是抬起小手帮她拭了泪,很认真地告诉她说:

“母妃不要怕,等母妃出来了,咱们就能一起跟着舅舅去钓大鱼啦。”

裴妍顿时破涕为笑,把这小人精给揽进怀里抱住,十分动容道:“好,那母妃就等着。”

裴钧坐在旁边看着裴妍怀中眯眼作笑的姜煊,此时只觉那昨夜从姜煊怀中走失的兔子,至此是确然不见了。

他起身退出帐去,与萧临打过招呼,留了姜煊暂且陪着裴妍,便独自折回帐中,沉静一会儿,才拿出了姜越前日留下的药盒来。

打开盒子,当中纱布、棉片、大小药瓶齐齐整整,之前看见的仙鹤铁剪也上了铁套安然侧放着。这一切都和姜越本人一样井井有条,甚还细致到每一个瓷瓶上都贴了半指红笺注明所用,笺上字字灵俊瘦劲,和裴钧每每在京兆公文中见到的晋王签印别无二致,显然也是姜越亲笔。

他凝眉拿出姜越那剪子,剪开了自己左臂包裹的层层纱棉,一时间,那被虎爪扎下的深深伤口便再度暴露出来,虽已愈合结痂,可暗红的伤疤却依然狰狞着,不知还要多久才会掉落,掉落后,亦不知还会否终身留有旧痕。

裴钧从盒中拿出新的纱棉沾了茶水,将废药从伤口处擦去,然后挑了盒中一瓶标有“愈后用”的小瓶子,挑眉揭了盖子,闻得清香,便倒在伤口上,见药物沾肤即成胶状,待稍后收入皮下,就只散清凉。

丝丝凉意中,他不由再想起了姜越在冰湖上说出的那句“没事”,此时放下袖口再看向身侧的药盒去,不禁在一室静默中肃然自问道:

姜越会是药吗?

第37章 其罪三十五 · 惊驾(下)

两日后,采猎的皇亲从山的另侧打马归来,带回了两车猎物与北部各族奉送的贡礼。

跋山涉水的天子与诸位王爷都疲乏劳累,经过一夜休整才稍有精神。次日一早红日初升,待礼部与鸿胪寺做完了与各族告别的盟誓仪礼,皇亲与随行官员便各自上驾,与护卫军集结一处,大队人马整装出发,如此浩浩荡荡向京城返还。

因瑞王已殁,原有的车马便用于押送裴妍,世子姜煊就还跟着裴钧坐一架车。上车后,姜煊捞起车窗帘四下张望间,忽而拉拉裴钧的袖子道:“舅舅,皇叔好像在看你。”

裴钧把他抱在膝上,随他话语看出窗外,蓦地便与不远外的姜湛隔了人群四目相接。

这时的姜湛被簇拥在皇亲之中,正立在车旁等待准备,他的脸色被裘袍黑毛的立领衬得更白,一双眼里凝着霜色,看向裴钧这处,是经良久才轻轻一眨。

裴钧没有避开他目光,静静凝望过去,看着那一双眼睛,脑中似沉沦着千百个念头,却又仿似什么都没想,也更不知姜湛此时正想着什么。

实则此景他已万分熟悉。

这是前世最后几年中,他曾与姜湛几度争吵后,在朝堂上时时常有的沉默对望,却不料这一世竟开始得如此早,已早到与他原本打算的虚与委蛇、口蜜腹剑都相去甚远了。

到如今,他看着姜湛,也许只是看着那些还残留在姜湛眼角眉梢与骨肉皮囊上的,那些曾属于旧时裴钧的印记,而如若昔日情爱已是架残车,那这车应也太过负累,只是行路日久,他们彼此都不愿承认罢了,至最终,那该要车毁马亡、分崩相去的命运,却怎么也逃不掉。

那莫若早早离散,早早各奔天涯。

“起驾!——”

一声长呼中,队伍起行了。

这日恰正月廿二,逢了雨水节气,大地降润回暖,坚冰消融,日日行路便不再遇雪。至第二日,闫玉亮捡着驿馆进餐的功夫,与裴钧相商,终于首肯了姜越保举李宝鑫入吏部的事情,可众人散桌时,他却最后问裴钧一句:

“要是晋王爷最后……反坑我们一把怎么办?”

他把姜煊塞在方明珏手里,拉裴钧出了驿馆,往江边走了些,手里捏着从崔宇那儿抢来的烟杆子,在滔滔潮声中吐雾皱眉道:“子羽,早年咱们就都说好了,什么事儿都得一起合计清了再做,所以我才这么问你。如今也更不比当年还在学监里头——咱眼下都是有老有小养活着一大家子人,事儿也不是蒙蒙先生、藏藏春宫了,你眼下与晋王爷联手这事儿,说轻了叫结党,说死了那就叫欺君。我虽不清楚你同皇上如今是怎么闹卯了,可单只说你姐姐那事儿一出,你今后与姜家水字辈儿的人,怕就都难处了,这要是再绝了皇上的庇护……”

他没有说下去,只忧心地看了裴钧一眼,轻咳一声,“子羽,你真觉着咱们联通了晋王爷,就能扛下那些?晋王爷他胸有丘壑、腹藏鲲鹏,所谋者定另有高位,我们若不留后手,怎知就不是为他当绣娘、作嫁衣了?”

裴钧静静听完他的话,在江风日下凝眉想了想,沉声道:“师兄,李宝鑫进了吏部,票议都会跟你,晋王不过是塞人来填了这缺以免蔡家觊觎罢了。若李宝鑫真是他心腹,他怕还不敢贸然就塞进六部来做头阵。既然我们想要的人进不来,蔡家的人能进又不想要,那用这位置做个顺水人情倒也不差。就算日后晋王所图甚大,要用到六部之处也比比皆是,不应会有卸磨杀驴之日,就算有那日,卸下六部十二职谈何容易,而朝中官事错综复杂,其他几家又如何会坐视他一门独大……”

“你信晋王么?”闫玉亮兀地出声,弯腰在地上磕了磕烟灰,把烟锅熄了。

裴钧垂眼看着那烟锅中渐灭的火星,想了想道:“我想试试。”

“那错了怎么办?”闫玉亮收起烟杆子看向他。

裴钧避目看往奔腾江面,笑了笑:“但愿别错吧。”

“是啊。”闫玉亮笑着拿烟杆子一敲他肩头,“不然先过河拆桥的就该是你了!我才不信你一点儿后手没有,到时候就看你们谁算得过谁罢。”

闫玉亮说完这话便也走开了,裴钧再吹了会儿江风正要找姜煊上车,回头却见不远外的承平车队里,是秋源智正向他微笑招手。

他四下看看无人,便走过去跟秋源智打礼致安,果听秋源智一开口,便是应承了放弃和亲之事。

——可总也不会那么容易。

秋源智倚在车外壁上含笑看向裴钧,烟绿的狩衣广袖下徐徐伸出二指:“本君的条件,是劳烦裴大人再费心一二,为本君择选两名陶土匠人带回承平,如此,本君回京后就即刻向天子请辞,不日便随同重病的国姬一起,出关返回承平。”

裴钧听来只觉意料之中,看了看秋源智,笑起来:“殿下本是执意不肯,何以士别三日,却转怨为乐、应得如此轻易了呢?”

秋源智抬袖掩唇轻笑,低声道:“不知裴大人可曾听闻过,承平有句古语,说‘勿怠贵人之言,怠言者多舛’。”

裴钧未明其意,秋源智便袖起双手,竟因言像裴钧一揖:“本君改换心意,实则大半只因裴大人数日前赠的那一卦。当时本君怒中未察,可事后细想来,却觉那一卦竟恰合目下境况,冥冥之中,似乎是天意安排,于是,便不敢不听了。”

裴钧哧声一笑:“那殿下还向天意安排之人讲条件,难道就不怕犯天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