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书归
晋王悠悠瞅着二生狂奔的背影,似想起什么,冲裴钧一笑:“裴大人倒惯常爱吓唬小辈。”
“王爷倒不说小辈爱吓唬臣呢?”裴钧笑眯眯拍着胸口作弱气状,徐徐道:“臣这京兆少尹若是茅坑,那王爷治下的京兆司,得成了什么?”
晋王笑中顿时一寒,不言看向裴钧。
这时监里头跑来方才那管事的,正要同裴钧说没找到邓准,却发现邓准立在门口,不禁不满道:“邓南山,你在这儿啊,叫我好找。裴大人寻你呢。”
邓准支吾道了谢,过来妥当见过晋王、张三,又挪到裴钧身后:“学生谢师父。”
裴钧却是眼睛落到他胸前抱的个灰布包袱上,一口气提起来:“这是什么?”
晋王领了张三正要进青云监,听了裴钧这话,又回过头来。
邓准面上一热,将灰布包袱扭到身后,梗着脖颈嗫声道:“没什么,师父,我们回罢。”
可这事儿要在裴钧跟前撒谎,却直如关二爷面前耍大刀。他抬手就从邓准身后拿那包袱,谁知邓准情急一回扯,那包袱竟就开了。
裴钧这边儿的力道带得内里一道墨砚登时飞出,还未及抬手挡它一下,那墨砚已在周遭惊扯倒吸的声音中,重重砸在了他身后晋王的凫靥裘肩头——
砚台何其重?人群中晋王被砸得闷哼一声倒退一步,张三眼疾手快,连忙在后头速速扶了他一把,而墨砚滚落、砸到地上磕出个小坑,在裴钧懵然回头间,只见晋王爷雪白的千金裘袍上已被那砚台残余的黑墨划拉上了一大团乌漆漆的痕渍,回观晋王爷本人,也正用那王府花厅里漫端茶盏的神情,静静看着他……
且还诡异勾了勾唇角。
裴钧:“……”
——得,这回邓准没打宁武侯世子的门生,倒是他自个儿将晋王爷给打了。
第6章 其罪五 · 不道
片刻中,周遭众人直楞看着场上,介于裴钧、晋王便是场上官职最高的二人,左右不敢置喙,便只能面含期待看向一旁张三,叫张三面无表情看向邓准,邓准面露惊惶看了看地上那破砚,又吞吞口水,蹙眉看回他师父裴钧。
而裴钧目不斜视,此时只撩袍就向晋王跪下,顿挫道:“臣,罪该万死。”
邓准这才猛了回神,连忙跟着师父跪下,唯唯诺诺:“草草……草民罪该万死。”
朝中皆知晋王爱洁,府中屋宇器具时一涤之,为京中传成一谈。此时污墨脏了裘袍,照理早该青了脸,可瞧在裴钧眼里,却觉晋王爷此刻笑的模样,还更瘆人些。
晋王垂眸看了眼肩上的墨,又看了看裴钧头顶,轻轻叹了口气:“裴大人,你先起来。”
“谢王爷。”裴钧掸衣站起来,心想现下挽回了邓准伤人自断前途一事,算是了却他前世一憾,叫邓准日后总有高升之望,不至哀哀戚戚十来年,而倘若这变命之事需赔进个袍子不免千金,他裴钧也不是赔不起,如此便坦然向晋王道:“臣一时不察误伤王爷,罪过颇深,烦请王爷准许臣将功补过,为王爷修补此袍。”
晋王伸出长指,艰难解了领口系带脱下凫靥裘来,裘袍晃动间,前襟羽翼在日光下折出道青绿的纹路,煞是好看。
他提着裘袍,面对裴钧笑并不变:“看来裴大人识得此裘,那裴大人应当知道此裘不好修补。”
“臣知道。”裴钧假作沉重,“可便是不好修补,臣戴罪之身,亦当为王爷勉力奔赴,哪怕寻山访水、躬身亲织,仍万死不辞。”
裴钧本料晋王洁癖,许是不准旁人动他用度之物,可能会说算了。
但估摸他方才已逆过了晋王这道鳞,晋王与其说算了,倒不如留着袍子折腾他一道,故就还真笑了一声,把手里裘袍向他一递:“好,那孤等着裴大人。”
“……”
裴钧抬了双手接过来,“谢王爷,臣修补好了就给王爷送去。”
晋王站在石阶上,垂了睫羽看裴钧一眼,默然点头。
京城的十月末,今日冷得只差下雪,晋王脱了那裘袍也觉出阵冷意,想了阵状似也无甚话说,便嘱咐个管事告去元辰门外停靠的王府马车,叫侍卫送来旁的裘袍。
他回头再瞧了裴钧和邓准一眼,沉吟片刻,遂带着张三入监去了。
人群渐渐各做各事,裴钧将晋王的裘袍卷了一手抱住,脚尖踢了踢石砖上那倒霉砚台,斜睨身后的邓准一眼:“南山,为师府上留了多少好砚你不用,非要带个学监里的破砚回去使……你也不嫌糟蹋手。”
邓准双眼紧锁着地上那砚,眸中敛了半分不平与半分晦暗,低声嗫吁着垂了头:“连累师父此番受罪,学生一万个该死。”
裴钧常见不得他这懦弱模样,如今好容易管回事,便也没急着带他走:“你且说说你带了这砚是想做什么,今日用不着你动手,我在此替你出了这口恶气,省得你日后又动那邪门歪火惹麻烦。”
邓准听言抬头,青白着脸踟蹰了会儿,最终还是气不过,咬着牙小声道:“我,我就是想……教训教训那钱思齐,他欺人太甚……”
——钱思齐。裴钧唏嘘,还果真是此人。
世人个个都有致命弱点,无人幸免,裴钧总深知。有人爱赌,有人好色 ,有人贪财,而邓准其人吃喝嫖赌都不沾,此身却有个往后多年都改不掉的臭毛病,那就是门缝儿里瞧大街——不知长远。此病叫裴钧前世煞费苦心都不曾替他改过来,今世要动自然也并非易事,此时再骂再气也就没了用处,是故他现今思及这邓、钱之事,只可叹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孽缘。
这姓钱字思齐的,正名钱海清,便是那本该被邓准砸个一头血的宁武侯世子门生,常在青云监中同邓准过不去。先不提宁武侯世子唐誉明打小就与裴钧不对付、入了官场还处处给裴钧找刺儿,只光说当年他这钱生择师之事,便就是一场生拉活扯。
钱海清这人,脾性气度乃至模样,放眼整个青云监,都算是一等一的官场根骨,考入时是头筹,要学问能做学问,要人情能做人情,心里也是个知好歹的,当年许是听闻裴钧岁数轻轻短年高升、学问也够,便曾一心想拜入裴钧门下。
本朝得了历代官员门生在门中内讧致人才失散的教训,早已规定一官只可带一生,要待门生过试出师或被扫地出门,才可再带下一人。钱海清入监择师时,恰逢三年前恩科刚过,拜帖来裴钧书桌上打了好几轮,言辞恳切、妥帖,看得裴钧自己都觉着邓准送走后此生就会入门,便也没退过帖,算作默认了,只等邓准皇榜有名、功成出师,就给此生下纳生帖。
可人算却不如天算——裴钧为邓准苦心教导、悉心答问,新科放榜时,邓准竟然落了第。
当时不仅是邓准,连裴钧都被青云监生与朝中百官背地里笑了个痛快。
如此邓准出不得师,裴钧门下便没了择生的位置,邓准惶惶戚戚,不免提心吊胆深怕裴钧将他扫地出门择纳新生,平日便愈发唯唯诺诺,倒不想裴钧饶是对此讶然,却也压根儿没有要与邓准断义的意思,只默默将钱海清的帖子退了,将邓准叫来一通詈骂又一通安慰,叫邓准三年后再战就是。
可这却让拜师无门的钱海清在北街酒楼里买醉了好几场,喝得几乎人事不省。
活像失恋。
那宁武侯府中唐誉明听闻此事,直是兴高采烈来捡漏,左右放话叫其余择生之官不得纳钱海清,终于让钱海清无师可择,碍于权势威压,只好咬牙收了唐誉明的纳生帖,一时脸上几乎快流下血泪。
偏唐誉明还耀武扬威,纳了钱海清后,还要给裴钧下这拜师宴的请帖要他前来恭贺,仿若只恨不能亲自过府显摆一句:“怎样!最好的苗子还不是归了本世子!你就带着那邓准哭吧!”
裴钧那时候提溜着帖子,脑子里这么一补全,顿时连那请帖的封壳儿都没想打开。
——可就算不补全,也不想打开。
因为寻常监生拜师宴的请帖,都是素布熏香就好,便如裴钧当初收邓准时,不过一道蒲青色的薄帖书就工整何人何事;可唐誉明倒好,好像生怕谁不知道他捡了个最好的门生似的,竟叫人在那素麻帖子上活生生横烫了三截金丝儿,照规制看着老实像是纳妾帖,可那颜色又太过寒碜,怪模怪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