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捂脸大笑
从来没有。这是王安石和韩邈都心知肚明的。还不等对方答话,韩邈又道:“若是朝廷逐利,挤掉商贾,最先受害的,绝不是豪商。那些中小之家,怕是要家破人亡。没了他们居中转圜,百姓只能任人宰割。买卖有进有出,总能有些微薄利润。若是无法自买卖中获利,那些达官豪强都放贷生财,才是民不聊生的时候。相公可有法子,让百姓逃过这层层剥削?”
王安石没有立刻回答,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只凭赋税,不足国用。灾疫、兵事,亦要耗费钱粮。若是朝廷不掌敛散之权,国亦要乱。天下之财,尽数被兼并之家吞去,百姓不也要家破人亡?”
“天下兼并之家,便是天下官吏。朝廷揽财权,何异于送羊入虎口?”韩邈轻叹一声,“相公一心为国为民,却不知比起国库批拨,若是百姓家有余财,更能抵御灾疫。而朝廷施政,若想惠民,就不该以得钱几何计算。活民几何,才是根本。”
顿了顿,他加重了音量,沉声道:“藏富于民,国方可富!”
这可跟桑弘羊的理论截然不同,更是王安石从没想过的。藏富于民,于国哪有利可言?将来用兵收复河山,消灭西夏,又要从何来钱?
然而如他这般执拗的,也不由被韩邈的一些话触动了。天下兼并之家,那些权贵、豪商、世族,哪个背后无官?可是若真对这些人下狠手,他怕是要跟范仲淹一样,被赶出朝堂,再也无法伸张毕生志向……
再次沉默下来,许久之后,王安石突然道:“官家欲纳天下遗才,你可愿入三司条例司任职?”
三司条例司,乃是天子为了新法,专门设置的衙署,可以兼管政、财、军三者。将来势必要压在三司头上,乃至盖过枢密院、政事堂。这也是王安石还未升官,就被人称为“相公”的根本。而这样一个新衙署的首脑亲自相邀,明摆着就是一条登天之路。
在一旁听了老半天,什么也没听懂的甄琼,此刻眼睛倒是一亮,转头看向韩邈。若是邈哥答应下来,岂不也能当官了?
韩邈自然看到了他的目光,对甄琼微微一笑,他干脆道:“承蒙相公高看,小子无意为仕途。”
“你可是忧心身无功名?”王安石立刻问道。他并不愿放过这么个良才。就算不愿承认,王安石也知韩邈有一点说的不差。从未经商,谈何为国敛财?不论是管子还是桑弘羊,都是商人出身,而他从未有这方面的经历。若是能有这么个助力,想来新法制定,也会更加完善。因此,他甚至能抛弃门户之见,不在乎这人乃是韩琦族人。只要能为朝廷所用,这点风险,他愿意承担!
韩邈却摇了摇头:“在其位,谋其政。若是入朝,势必要为官家、为朝廷谋利。那百姓之利,又要谁来挂念呢?小子不才,宁愿在野,不愿在朝。”
面前之人,不是苏颂。当初那两人不当同朝为官的说辞,想来也不会说服王安石。与其言私情,不如直抒胸臆。况且,他如今也不用谋官立身了。
这话颇有些大逆不道了。王安石看他良久,最终也未强留,只道:“若你对新法有何见解,可写信于我。”
这话,也是给他留了一条门路。韩邈拱手笑道:“多谢相公。”
话已说尽,再留就没甚么意思了。韩邈带着甄琼,告辞而出。
听了整场,甄琼只听明白了,韩邈不愿当官。出了宫,上了车,他不由好奇问道:“邈哥当真不愿为官?”
这王安石,可是经常出现在官家身边的人。若是有他提拔,想来也能混得不错嘛。韩遐就一门心思想当官,邈哥真没一点想法吗?
“当官有什么好?尔虞我诈,胜商场百倍。还要放弃家中营生……”
韩邈话还没说完,甄琼已经把头摇成了拨浪鼓:“那怎么成!”
这么大的家业,怎能说放就放?他还要让邈哥帮他理财呢!
韩邈唇边不由溢出笑来,把那宽袍大袖,身若仙禽一般的俊秀小道拢在了怀中,在他鬓角亲了一亲:“再说了,咱家不是有你当官嘛。以后为夫依靠琼儿就好了。”
嘿呀,可不是这个道理嘛!甄琼也笑了起来,美滋滋的抱住了韩邈的腰:“邈哥只管靠我就好!”
第130章
守了一晚的夜, 天不亮就去宫里, 受冻挨饿还站了一天。回到家, 甄琼倒头就睡,任谁也叫不醒了。之后几天,他连门都没出, 每天都要睡到晌午,三餐不拉还要加顿夜宵。直到初七人日,阖家出游踏青时, 才被韩邈挖出了门。
“琼儿这般吃吃睡睡, 不怕胖了吗?”刚骑上马,韩邈就打趣道。
甄琼如今也算勉强会骑马了, 正小心翼翼握着缰绳。听他这么说,立刻警惕的瞅了眼肚子, 这才放下心来:“不怕,回头忙起来就又瘦了。多吃点还能长个呢!”
这回答倒让韩邈哭笑不得。这人不是又想废寝忘食了吧?观里几个徒弟都要好生叮嘱了, 不可再让他忘了吃饭。
一旁韩遐也兴致勃勃道:“阿兄,我听说武学已经建成,等年后就该开学了。”
武学筹办, 已经有些时日了, 就建在太学旁边。之后据说还有算学和医学,太学附近,可就要热闹起来了。
韩邈笑着打趣道:“怎么,遐儿还对武科有兴趣?”
“只是有些好奇,听闻会有大将授课呢……”身为太学生, 韩遐对这个还真颇为关心,自顾同兄长聊了起来。
甄琼好不容易习惯了骑着的温顺马儿,放松了些,抬头观瞧起来。路上行人不少,都是去郊外踏青的。因是年节,个个都穿着新衣,笑容满面。不过有些人头上顶的东西就古怪了,竟然是用彩绢或金箔剪成的窗花。
“邈哥,怎么有人把窗花贴在头上啊?”甄琼忍不住回头问道。
这问题让韩氏兄弟都是一怔,韩邈仔细一琢磨,不由笑出声来:“那可不是窗花,是人胜。人日自然要戴在头顶,讨个彩头。”
这人胜只会剪成人形,并不像寻常窗花那般种类繁多。在这家家踏青的时节,头戴人胜的妇孺自然也不会少了。
说着,韩邈还冲路边仰了仰头:“你看那边,还有道人卖符呢。宜田蚕,避灾疫,也是为了祈福。”
韩遐这时也想起了什么,问道:“宝应观里今日可制符?太婆之前说过,想要求一个护身呢。”
甄琼为难道:“可是道观里不卖这个啊……”
他话还没说完,韩邈已经笑道:“那琼儿可能亲手给我等写几张,只要是吉利话就行了。”
“这个好说!”要不是骑在马上,甄琼就差拍胸脯了。虽说比不上米芾,但是他的亲笔字,家里人都想要呢。可不也是极好的?
三人在外闲谈,声音也传入了一旁的马车中。韩老夫人笑着听了半晌,转头对新妇道:“三娘可不用愁了,琼儿要亲自画符呢!”
马三娘脸一红:“让太婆费心了。”
她家姊姊最近怀了身孕,正想求一个宝应观的符护身呢。为了此事,她专门求了祖母,现在得了允诺,自是开心。这雷霆真君亲手写的符箓,定然要比别家的管用。
韩老夫人笑眯眯的拍了拍她的手:“一家人,哪有这么客套的?你瞧我这新衣,可还合身?”
老夫人身上的衣裙,确实不同以往。这可是她受封安人后,重新裁制的。有了品级,衣衫首饰都要华美不少,看起来极为气派。
“合身!太婆穿了,更显精神呢。”马三娘立刻道。
这话韩老夫人最爱听了,笑呵呵对孙媳道:“等到遐儿当了官,也给你挣个诰命回来!”
马三娘听得脸上一红,心头却也有些发热。韩家这诰命来的,可是出人意料,竟然是从商的大伯挣来的。不过想来,怕也跟凌霄子有些关系。谁能想到,只短短一载,甄琼就从“处士”升到了“先生”,还有了邑户。而韩家,不但老夫人得了诰命,韩邈也能入宫参加大朝,还得了天子的赏赐。
因为此事,前几日她回门时,原本那些嫌弃这门亲的亲戚们,见她都要堆起笑容了。不过对于这些两面三刀的,马三娘可警醒着呢。丈夫一家,是真心把她当做亲人呵护,她又怎能为了那群鼠辈,伤了自家人?不论是韩邈还是甄琼,都要好好相处,不可冷了关系。而老夫人和大伯,心念念的就是韩遐的学业,她也要再尽一份心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