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捂脸大笑
谁料他刚说完,一旁枢密使文彦博就道:“一柄千里镜,尤胜哨探一队,又岂是几副盔甲能比的?只是此物关乎军事,采买总是不妥。”
他只说不妥,却不详说,正是因为制镜的玻璃,来自韩家铺子。这铺子主人,跟韩琦大有渊源。
韩琦都做了九年宰相了,朝中上下都以为他该告老去职。谁料此人竟又连连谏言,新增边榷、市舶司,以商税实国库。别说,这主意试行,似乎有些成效。可是媚上敛财的名头,总是逃不掉的。此刻不隐射一句,更待何时?
“市面上的玻璃也未违制,怎能夺民之利?”别人还没说话,唐介到先站出来反对了。开玩笑,韩相公都已经让了步,可以提高奢靡之物的商税。光是玻璃就不知能增税多少,他岂会让文彦博做出杀鸡取卵之事。
“那还请计相拨钱,把这军国利器,送到西军手上。”文彦博立刻反唇相讥。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了,赵顼头痛的转过脸:“韩相公以为呢?”
韩琦站在众臣之首,神色淡然的提醒一句:“官家可忘了铅山大矿?”
嗯?赵顼眨了眨眼,还真想起了这事,赶忙问站在下方的沈括:“沈卿说铅山产胆水,定有大矿,可有此事?”
沈括见几位相公争吵,额头汗都下来了,听到天子问话,赶忙答道:“确有此事!正因为地下有铜,生出了胆水,才能提炼出铜。臣亲眼见过转化之法,才敢断言。”
这话让其他几位枢臣都是一惊,韩琦之前可没提过这事啊?竟然还埋了伏笔!若是真让他料中了,岂不是又能坐稳首相的位置了?!
见众人表情,韩琦就知他们肚中所想,微微一笑:“沈中允是自一位道长处得知此法,我已请来此人,就在殿外。官家不妨招来问问。”
这安排,简直让人没有退却的余地。情况不明,几位重臣都闭上了嘴,赵顼却喜上眉梢:“快招他入内!”
探寻矿脉,向来不是小事。仅凭沈括之言,是万万不能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去找铜矿的。但若是能亲眼见到依据,事情就不一样了。韩琦敢这么做,必然也有些把握,赵顼怎会不允?
内侍传召,不多时,就见一个身披法衣的小道,缓步走入了内殿。
那人约莫只有十七八岁,身量不算太高,模样十分俊俏。一身青蓝道袍,绣着银云墨鹤,看着厚重,走起路来却飘飘遥遥,大袖招招。头上只戴玉冠,乌发轻轻一束,愈发显得脖颈修长,眼眸清亮。只论卖相,怕是宫观里的高功,也大有不如。只是这样的小道,能说明白胆水炼铜的缘由?
甄琼却不在乎众人的目光,就这么大大方方走到了御前,躬身行礼:“小道甄琼,见过官家。”
能在垂拱殿有一席之地的,哪个不是沉浮官场数十载的老臣?众人立刻察觉,这小道不怕他们。甚至对座上天子,也只有尊敬,没有畏惧。唯有此,才能在第一次陛见时,露出这等坦然神色。
赵顼饶有兴趣的打量这小道一番,才道:“听沈卿说,你知晓胆水炼铜的缘由?”
“正是。”甄琼利落答道,“若是官家想看,小道也带了器具,可当堂演示。”
“准了。”赵顼来了精神,比起长相气度,他还是更在乎铅山是否有大矿。
邈哥说的果真不错。见天子一上来就急着问胆水炼铜,甄琼只觉心中更安稳了。方才一路从宫门走到了垂拱殿,他确实也有些紧张。但是进了屋,发现这个大殿没有想象中的大,天子又年轻得很,看着还没有邈哥沉稳呢。他顿时又放松了下来。
不过就是个申请立项的流程,他现在都不缺经费了,还怕个什么!
抱着这心思,甄琼只觉一身轻松,动作愈发自如。内侍们搬来了桌子,他从木箱中取了玻璃器皿,一样样放在桌上,又拿出了一个玻璃瓶,在众人面前展示:“这瓶中,盛的就是胆矾,亦称曾青。以此物融水,可得胆水。”
曾青众人还是知晓的,那些博闻强识的,已经想起了《淮南万毕术》里“曾青得铁则化为铜”的说法,不由微微眯起了双眼。
却也有好奇的,多问了一句:“为何用玻璃器皿?”
用这等贵重的东西展示胆水炼铜,难道也有讲究?
甄琼却疑惑的看了那老头一眼:“当然是因为玻璃看的清楚啊。”
众人:“……”
甄琼却不管旁人神色,撩起长袖,把那瓶蓝汪汪的碎屑倒入了玻璃杯中,又注了些清水。不多时,水色变蓝。随后,他取了薄薄的铁条,放进了溶液中:“铁遇胆水,就能置换出铜。这便是胆水炼铜之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了那铁条上。就算听过传闻,看过书籍,也没有亲眼所见来的真切啊。果真,没过不久,银亮的铁皮上就泛出了一层红色。赵顼立刻命内侍取了那铁条,洗干净后,拿在手里细瞧。只见上面果真均匀无比的镀上了一层铜。就算听过胆水炼铜,他也没亲眼见过,不由赞道:“果真神奇!”
文彦博却冷冷一笑:“胆水炼铜,汉代便有记载。这法子不过是黄白术罢了,岂能印证铜矿之说?”
曾青可不是铜,就算胆水里能炼出铜,也不代表能寻到铜矿。这“黄白术”一句,更是有些诛心了。若是坐实,难免背上荧惑君主的罪名。
甄琼压根就没听明白,反而认同的点了点头:“这实验只是胆水炼铜,胆水何来,却还要验证。我也带了相应的药剂,敢问官家,可要瞧瞧?”
赵顼立刻道:“还请道长一试。”
他不自觉用上了个“请”字,引得几位相公侧目。甄琼却不懂这些,又从木箱里拿出了几样东西。
一个插着灯芯的玻璃瓶,一套带着长长管子的玻璃杯,还有个形制古怪的铁架子。
“生成胆水,须得用硫酸。此物性烈,可蚀金铁。”甄琼说着,自一个带盖的瓶子里,小心翼翼的倒出几滴液体,滴在桌上。铺在上面的锦缎顿时焦黑,烫出洞来。
所有人都是一阵牙酸,就连赵顼本人,都不由看向了韩琦。这样危险的东西,竟也能带到御前?
甄琼却不在乎旁人脸色,认真道:“铜不宜腐朽,若想化铜,必须用这等强酸,还要加热。”
说罢,他取了几根铜丝,放入玻璃杯中,又倒入了些浓硫酸,拧上盖子。玻璃杯稳稳放在支架上,另一端细细的管子,则插入一旁的水杯里。
他身着道袍,虽然袍袖宽大,做起这些却行云流水,让人目不暇接。
把器具摆放妥当,甄琼还专门解释了一句:“炼制胆水,生成的废气也有剧毒。不过注入水中就无大碍了,官家不必担忧。”
说完,他才摸出了个口罩给自己带了,把酒精灯点上,放在了玻璃杯下。
没有大碍你还带什么布巾!殿中几位重臣都在心头怒骂。然而那小道就站在毒物旁边,天子又没下令禁止,谁也不敢冒然阻止,只能不约而同向后靠了靠,以袖掩鼻。还有不少人瞪了文彦博一眼,怪他问什么不好,非要问这个!
赵顼本人也是心头巨震,但看了看那气定神闲的小道,又瞅了瞅一旁不动声色的韩琦,这才勉强定了定神,望向桌上。只见那盛着清澈液体的玻璃灯,火苗忽闪忽闪,不多时就烧沸了杯中液体。溶液起伏之间,杯中的铜丝也越来越细,渐渐消融,把一汪白水染成了蓝色。
见铜丝反应干净了,甄琼用酒精灯盖灭了火苗,确定没有废气排出,才摘了口罩道:“官家请看,这就是胆水的来由。天地造化,才使得铜化作胆矾,故而胆矾总是伴矿而生,能有如此多胆水的地方,必然有大量的铜!”
眼见为实,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所有杯盏都清澈透明,一举一动皆在人前,那小道还解释如此清楚明白,哪有半分故弄玄虚?就连方才出言质疑的文彦博,此刻也不敢多话了。
赵顼看着那玻璃杯呆了半晌,突然露出了喜色:“铅山有大矿!”
“不错。”甄琼笃定颔首,“顺着胆水细细寻找,定有所获。”
这可是个惊天的好消息啊!当年韶州铜矿发现时,就让铜增产了一倍有余,充盈了国库。现在铅山的胆水都有那么多了,还能没有大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