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寒夜飘零
沈澜清不甚有同情心的在心里嘀咕了一声:啧,真是可怜!
“父亲。”
“大哥,你怎么来了?”沈锐咧嘴,匆忙往上拉被子。
一记眼刀成功定住沈锐的动作,沈铄放下油灯,拨亮了些,俯身拉下沈锐的被子,平静地拔了银签子,皱眉低声吩咐外间值夜的丫鬟送热水和烈酒进来,这才低斥了句:“多大的人了,还毛毛躁躁的,怎么不让澜哥儿帮你上药?”
“大哥——”沈锐把脸埋进双臂间,手攥着沈铄地袍子,“你下脚也不轻着点儿,我哪好意思啊我。”
“嗤!”沈铄嗤笑,“出息!”
“大哥。”
“别动。”沈铄拍了下沈锐的后脑勺,熟练地用烈酒帮沈锐清洗了伤口,上了药,又在上面垫了一层干净帕子,拉好亵裤,这才拉起被子,帮沈锐掖好了被角。
整套动作熟练非常,就像演练过无数次一样,看得沈澜清在心里啧啧称奇。
他从不知道他印象里那个待别人温文,待他严厉的父亲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虽然一直板着脸,却毫无掩饰地强势与温柔。
沈澜清心里有点微妙地嫉妒,又更加侥幸。
啊,在父亲面前,我不是最惨的啊。
父亲的温柔让人眼馋,可也不是好消受的……啧,可怜的二叔。
沈澜清盯着沈铄,目光闪烁。
沈铄沉默了一下,突然伸手摸了摸沈澜清的头顶,张开了貂皮斗篷:“过来。”
“嗯?”沈澜清一时没闹明白沈铄的意思,“父亲?”
沈澜清自幼养在沈尚坤身边,平日里待这个父亲亲近不足敬畏有余,每次见了沈铄都是规规矩矩的小大人似的,难得露出一副疑惑样。
沈铄不由露出一抹堪称温柔的微笑:“过来。”
沈澜清确认自己没听错,立马从被窝钻出来,扒进沈铄怀里,沈铄一手托住沈澜清的屁股,一手拢好斗篷,低声嘱咐:“外边风硬,把胳膊藏好了。”
“嗯。”沈澜清把脸埋在沈铄颈窝里,双手环着沈铄的脖子,鼻子发酸。
世人讲究抱孙不抱子,尤其是沈家这种书香门第,规矩更重。
沈铄这个拥抱,从惠风堂到修竹院这段不远不近的路,虽然沉默,却令沈澜清异常心安,就连从上辈子带来的满心疲惫仿佛都瞬间散了。
哪怕现在抱着他的父亲仅33岁,哪怕父亲略显文弱,但父亲就是父亲,父亲是山,只要闻到这熟悉的沉香味,他便觉得心里头踏实。
沈澜清被沈铄抱回了修竹院正房。
自出生始,抑或说两辈子加起来,沈澜清第一次与父母同住,竟然还被放在了父母中间……这对于灵魂三十一岁的沈澜清来说,深感别扭,他只得使劲儿往沈铄身边靠,后来不知不觉便钻进了沈铄被子里。
这一晚,沈铄待沈澜清格外宽容,沈澜清蜷在沈铄怀里,一夜无梦。
翌日清晨,沈澜清枕着沈铄的胳膊、攥着沈铄脖子上的玉睁眼:“父亲,二叔送我了一块差不多的。”
“嗯,贴身带着。”沈铄似是早就知情,拍拍沈澜清的后背,抽出胳膊,起身更衣洗漱。
用过饭后,大丫鬟彩云托着沈铄的公服进来,沈岳氏服侍沈铄更衣。
绣着径一寸五分小杂花的紫色公服,金鱼袋,象牙笏板。
岳国官员公服,四品以上用紫色佩金鱼袋,六品以上用绯色佩银鱼袋,九品以上用绿色。
按照记忆,父亲要到明年才会从翰林院转至六部,是以沈澜清见父亲现在便换了紫色公服颇觉意外:“父亲,你升官了?”
“兼了詹事府少詹事。”沈铄见沈澜清蜷在被窝里,惊讶地瞪着眼睛,禁不住笑了一下,又很快记起严父职责,板起脸训斥,“醒了便起来,在家好生侍奉你祖父和母亲。”
“是。”沈澜清拉起被子,无声的笑,重活一回才发现,原来记忆中那个严厉的父亲都是装出来的。
也好,任詹事府少詹事,辅佐太子,现在对未来君主多了解,将来才能少犯错误。
有沈铄的吩咐,沈澜清名正言顺地放下书本,尽心陪伴祖父和母亲。
第二天傍晚,屁股再次有了起色的沈锐在去沈铄跟前儿溜达了一圈之后,将沈澜清提溜到角落里:“澜哥儿,咱们今晚就走,你有啥要收拾的赶紧收拾收拾。”
“二叔,你有银子么?”沈澜清挣扎了几下,沈锐才把他放到假山突出来的石头上,没好气地敲了下沈澜清的脑门,“放心,饿不着你。”
“既然有银子就不用收拾什么了,二叔与我一起写封信便好。”沈澜清从容地理好被沈锐拽乱的衣裳,抬头发现沈锐神色尴尬,不由挑眉,“难不成二叔想让我一个人写?”
“……”沈锐扭头沉默,显然是默认的意思。
“我一个人写的话,祖父和父亲如何会信?”
“……”
“若是祖父和父亲认为我是被歹人劫走的,急坏了身子,咱们叔侄二人岂不是大不孝?”
“放心,他们不会。”
“何以见得?”沈澜清眯眼,怀疑地打量沈锐,“难不成,身为沈家子弟,二叔竟然不识字?”
“放屁,写就写,你这小兔崽子真麻烦!”沈锐丢下沈澜清,施展轻功,直接飘回了房。
沈锐绝对是沈家的异类。
沈澜清嘴角抽搐,慢悠悠地踱到房前,扒着窗户看了看,发现沈锐咬着笔杆,眉心皱得死死的,不由莞尔。
为了给这位二叔留点面子,沈澜清另找了地方写信。
于曾经十三岁便连中三元,誉满京城的才子而言,一封信自然不在话下。
铺了纸,蘸了墨,循着记忆尽力将字迹放得稚嫩。
一封信一挥而就。
先告罪,再诉因缘,最后又认真保证绝不会误了功课,最多十年,无论学成与否,必如期而归。
吹干了墨迹,封好信揣进怀里,沈澜清回房去收拾历年过年得的金瓜子银裸子,说真的,就算沈锐有银子,他也有点信不过那神奇的二叔,身上不放点银钱总是不踏实。
夜深人静。
惠风堂西边窗户里窜出一道影子,大的背着小的,小的背着一个小包袱,一路潜行,悄声摸到了国公府园子边的角门处猛地停了下来。
月光下,一道身影,清瘦挺拔,披着斗篷立在角落里,不动声色地看着准备留书出走的一大一小。
第4章 沈氏父子
“你俩打算就这么走?”沈铄踏出阴影,似笑非笑地看着一大一小。
沈锐放下沈澜清,抓着后脑勺干笑:“大哥。”
沈澜清紧张地抿起唇,规规矩矩地行礼:“父亲。”
沈铄扫了沈澜清一眼,仔细打量了一番沈锐的装束,满意地颔首,不容拒绝地递给沈锐一个荷包:“哪次离家你不是从这个角门溜走?在外不比家里,这些银票你收着。”
“大哥。”沈锐清亮的声音带上了鼻音。
沈铄拍拍沈锐的肩膀:“本来是叫你回来过年的,没想到……”
“大哥,你也知道,我本就不喜欢在家里过年,再说了,再呆下去,父亲一准儿要给我议亲……”沈锐笑着抱住沈铄的胳膊,趁机用脸颊蹭了蹭沈铄的肩头,“现在这样岂不是正好?”
沈铄失笑,屈指敲了下沈锐的脑门,蹲下身,帮沈澜清认真地理了理衣领,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澜哥儿,这是一千两银票和一些散碎银子,你仔细收好,莫弄丢了,以防不时之需。”
沈澜清将荷包与父亲微凉的手指一起紧攥在手心,凝视父亲,嘴唇翕动几下,终于发出声音:“父亲,您为何不拦着我?”
“我儿自幼早慧,功课无需为父担心,然,因早产之故,身子骨却一直偏弱,现在你有心随你二叔去习武,习武可强身亦可自保,为父为何要拦你?”
“可我沈家乃书香门第,科举传家,儿子身为沈家嫡长孙,沈氏宗族宗子,您不认为儿子离家去习武是浪费光阴,不务正业么?”
“我儿可会丢下功课只习武艺?”
“不会。”
“既如此,我儿有望成为文武全才,为父为何不能乐见其成?”
“父亲。”沈澜清猛地抱住沈铄的脖子,闷闷地说,“谢谢。”
沈铄抱住沈澜清,轻拍其背,声音依旧平稳:“今后凡事多听你二叔的,他在外人面前还算靠谱。”
“是。”
“但你不准学你二叔的行为举止,要牢记祖训与家规,无论身与心,莫忘一个‘正’字。”
“父亲放心,儿子只学父亲。”
沈铄将沈锐和沈澜清二人送出角门。
角门外停着一匹枣红色的马和一辆马车。一个三十几岁的汉子牵着马,领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厮在角门一侧候着。
见沈铄兄弟领着沈澜清出来,那三十几岁的汉子便把缰绳递给了沈锐。
沈锐见了那汉子一怔,望向沈铄欲言又止,见沈铄朝他微微摇头,便转身抱住了马脖子猛蹭:“大哥,你真好,小枣儿,老子可想死你了啊!”
枣红马打了个响鼻,傲娇的偏过头,对沈锐的腻歪无动于衷。
沈铄牵着沈澜清的手,低头对沈澜清说:“沈随父子将与你们叔侄二人一起上路,路上沈随充作车夫,到昆仑山后,你把他留下照顾你起居,至于沈义……”
说着,沈铄目光转向沈锐,“让沈义跟澜哥儿做个伴儿,一起习武吧。”
“大哥放心。”沈锐难得的正经,“我会安排妥当的。”
沈铄亲手将沈澜清抱上马车。
马车外表朴实无华,内里却铺着几层皮褥子,摆着白玉暖炉,车厢两侧的抽屉里装满了点心干粮,车厢角落里码着两个包袱,沈澜清抱着沈铄的脖子红了眼圈。
他知道沈随是父亲的四影侍之一,武艺精湛,深谙追踪之术,熟知各地的风俗人情,前一世他只身入匈奴时,父亲便是派沈随领人去寻的他。
而沈义,恐怕并不是沈随的儿子,而是因为自己的任性打乱了沈家惯例,身为嫡长子,无法保证在十岁时入禁地选择自己的影侍,所以父亲才提前替他选了一个,带在身边做小厮。
如斯父爱,显得他何其自私?
不管他在信中述说的理由如何冠冕堂皇,也不过是他为彻底斩断一己私情暂离京城而找的借口而已。
“父亲,我任性了。”无论上一世还是这一世,我都任性了。
“我儿不必自责,是为父私心作祟,有意纵容你的任性。”沈铄拉开沈澜清,“去吧,早日学成归来,也好了了为父的私心。”
沈澜清语塞,原来他从未真正了解过父亲。
沈铄站在角门处目送他们离开,直到一车一骑完全融入黑夜才转身进门。
空寂的巷子里余下一声轻叹:“望我儿筋强骨壮,长命百岁。”
沈锐那句英年早逝,沈铄到底还是介意的。
次日,早饭后,沈铄把沈尚坤请进书房,将昨夜收起来的两封信拿出来,递给来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