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五色龙章
路上桓凌便问起他这几日是否辛苦,想起他应对那位伤眼的红衣士子,不禁感叹:“今人只说要学做名士,却不知魏晋名士放旷是因朝局不善、天下涂炭,士人朝生暮死,不得不以放旷形骸之举解脱内心苦闷尔。如今这些人只肯学其放旷的外表,却哪里有半分名士本质在其中。”
故意着此妖服,带着狡童美婢前呼后拥,这算什么名士气派,不过借“名士”二字掩其好色放浪的本性罢了。
桓凌家教甚严整,轻易不肯说人坏话,终究只摇了摇头:“还不如那赵书生。当日见他便只一个李少笙,今日见他也仍只一个李少笙……人终究是有深情的好。”
第46章
桓凌前脚刚到武平,方提学的谕单后脚就递到了县衙, 要衙门上下于五月初三到城外迎候。宋县令接着单子忙忙就去找儿子, 也顾不得桓凌就在旁边, 隐隐激动地问他:“方大人要来武平!时官儿你说,是不是为了你这大会来的?去年方大人可是叫生员到府中吊考, 没有亲到各县考试的!”
桓凌接过谕单看了看,也庆幸地笑了笑:“亏得方大人直接到武平,若是先到府里, 我还得连夜赶回去迎候。”
没别的话, 打扫宾馆、备上新的纱帐、铺盖、坐垫、桌椅罩, 预备下时新果子、精致吃食,再得通知来讲课的两位致仕乡宦, 来参赛的举人、生员们, 明日一道去迎接提学大人来临。
还要提醒那些喜欢打扮得特地独行、出入都带着姣童美婢的名士, 要么换衣裳, 要么别往学政大人面前晃,不然就得做好被嫌恶的准备了。
那两位讲师享受的是致仕待遇, 住在府宾馆, 出门就能把消息传到。外地来的才子们却远远地住在郊外, 宋时于是亲自跑去传了一趟消息, 顺便统计有几人愿意随县令出迎提学。
五月初三, 宋知县便领着一排衣着合制、行事规矩的儒生在县东长亭迎候提学——人数竟比黄巡按查主持打击当地豪强、咔哧咔哧削去一片生员头巾之前还多得多。
方提学当日亲自签发的剥除头巾文书,写完还算计了一下他那里剩下的生员人数,如今见着这乌泱乌泱一片头巾, 头巾下泰半年轻的脸,竟不大敢认这是武平县了!
好在人群前面就站着一个乌纱青袍,两鬓斑白的七品官员,让他一下子找回了熟悉的感觉。
宋县令既在,那他儿子……诶,他身边那个同样穿青色补服的少年官员又是谁?方提学不禁撩起帘子细看了几眼,越发觉着那人身形高挑,风姿神仪皆压过身旁身后的士人。领着众人迎向他的车驾时,神情也是恭敬端整,再衬着一身青色鹭鸶补服,正如岩下孤松,萧萧肃肃。
上回见着这么出色的年轻人,还是这宋县令之子宋时。不过眼前的年轻人是个六品官员,绝非武平本县人物,难道就是善庵兄时常提及的汀州府桓通判?
有兄如此,难怪桓家姑娘能做周王妃。
方提学很是惊艳了一下,下车受了众人大礼,听着宋大人介绍,含笑点头:“如今正是端阳长假,本官也是来此消闲散心的,桓大人与宋令、两位老先生不必客套,诸生亦不必害怕本院在些考校你们。”
一句话说得满场气氛都轻松了几分。那些待考的本县考生,刚考了三四等,见着提学就腿软的外县考生,都松了口气,敢把脸抬起来了。
桓大人不考他们,却要考宋时,握着宋大人的手问:“令郎宋时何在?本官是特特为了他的讲学大会和新书来的,他怎么倒躲到后头去了?”
若搁在平常,宋时自然要站在他爹身后。不过这回有致仕的高官在,还有许多外县来的士子,都是规规矩矩按着学历站的,他若太靠前,怕人家说他们宋家、他们武平县没规矩,所以就藏在了生员大军后头。
如今叫提学大人点了名,他也就拂了拂衣裳,从容地自人后走出来。
方提学刚看桓凌那身青袍出挑,这会儿又觉着宋时这身白衣洒脱,两人站到一处比着,也是难分轩轾——倒是把周围众多着意把扮的学子都衬得满身村气。
真似一对联璧。
方提学暗暗夸了一句,含笑问宋时:“你这学生怎么不随侍父亲身旁,倒躲到后面去了?本院是接了你那讲学大会的帖儿来的,快说说你那讲学会是要怎么办。端午节正日办讲学会,你倒想的出来,不怕人都去看龙舟竞渡,不看你的大会么?”
不会,因为端午正日……是开幕式。
开幕式第一项节目,便是参观城北鱼溪举行龙舟竞渡。
县里预备下数条彩舟,由善水性的渔民们分成数组,一人胸披红花站在船头擂鼓,水手们在后头运浆划船,在金鼓声与岸上围观者的呐喊声中力争第一。
来参加大会的嘉宾们站在溪堤上同观竞渡,也有投入地呼喊叫好的,也有往船上扔荷包的,也有自矜身份,倚在堤边嫩柳上闲看的……因去年新修河堤,堤上栽植了连片桃李、香樟、柏树。如今虽然是刚栽下不久,树不甚高大,但小小的树冠已洒落一片树荫,倚在树下又阴凉又能挡住渐渐炽烈的阳光,看竞龙舟也看得痛快。
龙舟渐渐划向溪尾,一支船头竖着蓝镶红边三角旗的船已从众船中超出了半个船身。岸上呼喝的声音更响,有盼着他们早得胜的,也有盼着后面的船追上来的。
呐喊声中,又一支插红旗的船跟上来,紧并着蓝旗船的船帮,差一丝就要追上。
水里争得越来越紧,岸上喊得越来越高,书生们也端不住架子,摇着袖子高呼加油,将手上辟邪的红线、腰上的五毒扔向水中。
宋时可是领教过这鱼溪水势的,连忙招呼巡逻的差人盯着他们的走位,随时准备拉人,或者准备抛羊皮救生衣。
他忙得跟重新带了团一样,东走西顾,走着走着却猛地被人拉住,抬眼看去,却是桓小师兄满面担忧地看着他:“这么大的太阳下来回奔走,可要小心中暑。再者如今水又不浅,还有那么多船在水里,带得波浪频起,你万一一个失脚跌下去可怎么办?”
他也不管宋时的职业病发作起来如何操心,硬把他拉下一株香樟树下,从腰间解下个水囊,叫他喝口水,倚着树歇会儿。
“这香樟树下不爱生虫,我知道你怕虫,这边歇着却是无妨的。”
——不,我不怕虫,只是讨厌而已。
宋时严肃地为自己辩白,桓凌轻轻颔首,也正色说道:“不错,这些飞虫的确扰人,愚兄也向来厌恶此物。当年就多亏师弟做了那些驱虫的药水,后来又亏大世兄常派人往我家送药,我到夏秋才容易熬过去。”
他能这么快拉着宋时到樟树下,也是因为他自己讨厌虫飞,上堤来就先看好了樟树的所在。
小师兄太给他留面子,宋时自己倒要有些不好意思了。好在他的脸皮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尚能绷住,低头喝了口水便掩饰过去,看着面前宽如河面的溪水说:“多谢师兄。”
谢什么就不用说了。
桓凌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水囊,和握在囊口、指节上略沾着几滴细碎水珠的手指上,有心替他拂掉,刚抬起的手又被自己压了回去,低低地应了一句:“不用。”
不用什么,也不必想了。
两人也没说几句话,仿佛就在倾刻之间,竞渡结果竟见了分晓——
终究还是那艘蓝旗船赢了,红旗船与它前后脚到了终点,再后头的白旗船便与他们差了小半个船身,远输与这两队。
夺魁的那队壮士胸膛袒露,身上扎着红花彩带,到宋县令面前请赏。宋县令便温言嘉勉一番,给他们一托盘四十两银子,又赐本地特产象洞酒浸的菖蒲酒三坛。
武平县端午的习俗是悬艾虎、饮蒲觞、吃角黍,宋时早叫人在上游溪边一株没受灾的老荔枝树下排起一圈纸屏,向着交椅山的一面敞开,大道人流多的那边用围屏挡住。地上铺设大片草席,摆上矮几、软垫,仿古时风俗,请众人在此吃菖蒲酒。
满树荔枝垂果累累,果壳已红透,吃酒时便可随意摘荔枝过口。组委会几位书生家的家人来回穿梭,送来他们庄上现摘的杨梅、樱桃,切得薄薄的甜瓜,又有各家预先准备好的棕子。
福建多吃肉粽,方提学是湖广人,和本地客家口味相似,宋时父子和桓凌、祝县丞却是北方人,吃不惯咸棕。所以送来的棕子里不光有组委员委员家中包的肉棕、蛋黄棕、碱水粽,还有宋、祝两家厨子献上的豆沙、小枣、蜜枣、八宝粽子,配上小瓷碟盛的雪白砂糖一同上来。
这棕子也不用人手剥,自有打扮齐整的丫头养娘上来剥开,用银刀切成小块,配上竹子削成的小蛋糕叉任人取用。
远处山势奇古、形如交椅,近处侧耳即闻农家欢声笑语,头上荔枝累垂,风吹过便是一片清甜果香,正是一副读书人最爱的田园风景。
也有几位风流名士感叹无伎乐助兴,酒吃得有些寡淡,但那位做过湖州知州的王老先生却主动站出来为宋县令的儿子撑腰:“山水间自有乐处,何须伎乐歌舞?那些狡童美婢,但合在高堂大屋、金装玉饰之地出入,若在这王摩诘诗画般的田间歌舞,反而要将此地质朴的农家清景染上俗艳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