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凤九幽
皇帝无法,就撺掇别家闹。
当时还出了些小笑话,比如皇帝使坏,知道哪两家互相有了意思,就下明旨,你们不准联姻结亲。可过不久去看,这家的女儿就住在那家嫡子房里,孩子都怀上了。皇帝就责问,不是说了不准成亲,这不是抗旨吗!家主就出来答话,这不是抗旨,两家根本没走三书六礼,也没有结亲办宴,就是孩子不听话,自己睡一块去了……
皇帝说这奔为妾,世家就这么不要脸面么!世家就姿态摆出来,反正就算没名没份这么糊涂着,也不允许女儿外嫁!
世家们当时是十分团结的,联姻只联世家,不考虑任何旁人,皇帝怎么逼,都没逼出个结果。之后朝灭,这皇帝倒了台,世家们拍手称快,纷纷给当年没条件办事,名分模糊的人重新走程序,三书六礼补齐,连婚宴洞房都重来一遍!
所有世家都这么热闹,一度还成了美谈。
白氏声音略重:“照当时规矩,王妩是贵女,感激救命恩人可以,交友可以,甚至悄悄起心思也可以,但是,绝不准下嫁成亲!”
崔俣眉心微蹙:“老爷子那脾气,可是惹出了什么祸事?”
白氏长长一叹:“是啊……”
当时王铎思想正值形成之际,坚决反对此事,二人不知道杠了多少回,气氛最紧绷时,王铎直接放话,已给妹子选好了夫婿,杨菽气的眼睛通红,也放话说已同王妩有了肌肤之亲,王妩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崔俣轻轻将茶盏放回桌面:“不管是真是假,这话说出来,怕要引众怒了。”
“嗯,”白氏摸着老虎毛,眸色微沉,“王铎回去就抓了王妩,说要沉塘。”
崔俣偏头:“王姑娘就任他抓?”
“清醒着肯定不行,但王妩那些日子刚好病了,喝过药,睡的昏昏沉沉。”就被抓了个正着。
“被绑着要沉塘时倒是醒了,可已经被吊上,有什么用?王铎是未来族人,下面人不敢不听他的话……而且这几个,都是往常看王妩不顺眼的,王妩若说话,他们就道,你这贵女,不是生来就是,是王家养出来的!不报恩也罢,万万不能连累王家名声!”
崔俣目光微凝:“老爷子去了?”
“去了,正好拦住沉塘,王妩摇头让他不要管,她在王家不是没一点话语权,族里人们不可能看着她这么死,可杨菽害怕,王铎神色太坚定太冷酷,他害怕王妩就这么被弄死,直接就动了手。”
“动手了……”
“当时情势非常凶险,他气狠了,冲王铎放了枚暗器,”白色声音轻缓,似有叹息,似有遗憾,“他没下死手,王铎自然躲过了,可正好站在他背后的王钰……没躲过去。”
崔俣似是明白了什么:“死了?”
“死了。”白氏点点头,“王钰是王铎王复胞弟,年纪与王妩相仿,天资聪慧,性格温润,是王家那一辈最出色的小辈,与王妩感情也是最好。”
崔俣微微阖眸,睫羽微颤:“所以二人有情,但隔在他们中间的,除了门弟,还有恩亲,还有人命。”
“是。那时宇文家独大,杨家还没坐上龙椅,杨菽也不是什么宗室,军功再不小,也无甚权势,比起王家简直不值一提。他杀了王家人,王铎当即调人,誓要留下杨菽人头,以命偿命。”
崔俣叹了一声:“如此,倒苦了这位王姑娘了。”
“是啊。”白氏见小老虎不喝水果茶了,就从匣子里翻出几块牛肉干给它啃着玩,“王妩性烈,倔强坚韧,打小就有主意,也不愿欠人。她阻了这场生死之战,并当场发誓,王钰之命,算到她头上。自那日起,她一辈子不嫁人,退守王家家庙,以余生所有,报王家恩,赎自己罪。她自认有几分本事,愿为王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而对杨菽,她一辈子不嫁,也算对得起了,誓约永生不见,若得相见,不是她对着杨菽的棺材,就是杨菽对着她的棺材。若杨菽执意要见,那么,见的会是她最后一面……”
崔俣垂眸看着桌上白瓷茶盏里清亮微红的茶汤,缓言道:“这是发誓,只要活着,就不见面,若老爷子冲动,凭武力到她面前,她避不过见了,稍后就会自尽。”
白氏:“她当场割发明志,姿态决绝,谁也阻不住。不过那场危机,果真这般解决了。”
自此,二人真就几十年未曾见面。
相处日久,杨菽了解王妩脾性,未认真时,容得他耍赖胡闹,可一旦真下了主意,谁也拉不回来。他想见王妩,却又不敢,他怕王妩真的自杀了,他阻不住。
这些年来,杨菽在边关杀敌,少有回都,王妩住在王家家庙,少有出门,以自身所有能力为王家谋福。
偶尔杨菽回都,再思念,再想,也不敢出现在王妩面前,日日盼着她出门,好让他远远看上一眼。可王妩,从不出门。
及至夜间,杨菽便提着坛酒,运起轻功,跃至王妩房顶,双腿盘坐,或是赏星,或是赏月,一口酒,就一眼景,就这么坐到天亮。
阴雨不辍,大雪不返。
困了,就横身一躺,睡一觉。
一坛酒,相伴一夜,全部饮完,刚好天边泛白。
几十年……也就这么过去了。
白氏话音落后,房间内久久沉默,安静无声。
“喵嗷——”一声,小老虎打破沉默气氛。
白氏撸着老虎毛,笑问崔俣:“那老头竟也有份痴心,你是不是没瞧出来?”
这个还真是。
崔俣点头承认:“老爷子和王家姑娘……让我很是敬佩。”
白氏看着小老虎,声音似叹息:“这人啊,命运如何,都是性格造就,杨菽今番瞧着挺通透,会审时度势,一部分是他资质,另一部分,大约是这份感情赐予他的成长吧。”
崔俣:“所以老爷子和王家,尤其与王铎的不对付,起因便是此事?”
“是,”白氏应着就笑了,“那老头仗着武功高,夜夜往王家家庙房顶上跑,外人许不知道,王家不可能不知道。放任不管,是管不了,也认命了,他倒洋洋得意,以为人家怕了呢!”
崔俣想起日前王家出事时白氏的态度,又问:“那日您多问了几句王家家庙起火之事,便是关心这二人有没有相见?”
白氏垂眸:“年纪大了,看什么事都想得个圆满,王妩发过重誓,必是不能违的,若上天成全……”
接下来的话,白氏没有说,崔俣也没追问,房间再次陷入了安静。
小老虎尾巴勾了勾崔俣的手,崔俣下意识摸了摸它。
白氏叫丫鬟进来,换了壶茶,亲手执壶倒了一杯,放在崔俣面前。
崔俣这才回神:“谢祖母。”
“你问这个,是不是想帮忙?”白氏静静看着崔俣,明明上了年纪,眼角有细细纹路,可一双眼睛,却通透沉静,宛若晴空,仿佛什么到她面前,都跟浅盘子似的,一眼就能看到底。
崔俣也不隐瞒,手指轻捻,笑容温润:“祖母看出来了。我是觉得……很遗憾。”
“确实很可惜。”
白氏一边说着话,一边倒了一点点,递到小老虎面前让它尝尝。见小老虎舔了一下直接扭头,还打了个喷嚏,知它不喜欢,立刻拿走,将原来的蜂蜜茶给它漱漱口,还缓缓拍哄:“哦哦不喝,咱们不喝,这个不好喝,回头奶奶给你做新的!”
视线微转间,见崔俣表情微凝,眸敛思索,她笑容略深:“不管你为了什么,这件事若能做成,祖母很欣慰。”
“规矩,不是这么用的。”
第180章 你在套我!
崔俣听完长长的故事, 见祖母乏累,便带着小老虎告辞,穿越悠长庑廊,走向自己小院。
秋风疏朗, 灿黄树叶落了满庭,些许飘到庑廊, 脚踩下去,沙沙做响。
小老虎见到一只蝴蝶,悄无声息的蹿出,滚进落叶丛中, 又是故意惊吵又是挑逗, 不时上跃前扑, 同色彩斑斓的小蝴蝶玩耍。
秋日午后, 安静平和,美好的不像话。
崔俣索性不走了, 懒懒靠着廊柱, 坐在栏杆之上, 托着下巴看小老虎玩。
今日之事,让他感慨良多,最紧要的两个, 一,他还是小看了祖母。他忽觉祖母神秘,认为能力定然不俗,心起猜测, 可这些往事……他仗着杨暄的消息网络,也只查到了杨煦和王芨之事,老爷子同王家姑奶奶的事,信息非常少,可见当时封锁之严。世家贵圈,又涉及儿女情爱细节,中间很多事只当事人经历,祖母怎会知道?还知道的那么细那么多?
洛阳八小世家里,有一个是白家,莫非祖母——不,崔俣摇摇头,他熟知洛阳资料,白家因男丁无继,过了隔房子肆,现已败落,而祖母白氏,当时是祖父在江南娶的继妻,出身商家,有钱,却并无多少根基……祖母露出来的东西,许还是冰山一角。
这么有本事,为何当年会委身崔家,为何这么多年平平淡淡未有任何锋芒,任崔家怎么折腾都没管,偏这时候,露了点滴出来,让他看到?
二,他这祖母,许与王妩认识,有些旧时情谊,所以才想‘有个圆满’,解王妩心结。她对王铎所谓规矩的鄙视很明显,可能有过什么矛盾,或许看的见的太多,很不赞同。
可照当时看,世家门第观念很重,不同阶层的人根本不可能有交集,祖母怎么与王妩认识的?还是——他猜测的,其实都是错的?
祖母还提醒他,英亲王老爷子现在年纪大了,行事有几分精明,但骨子里的执拗熊二不减,最不喜欢欠人情,也最不喜欢承人情,所以他若贸然上门,最终结果一定是被赶出来。
崔俣对此很明白,所以才发愁,要怎么同老爷子谈?只要能好好坐下来说话,哪怕气氛不佳,他也能找到合适路径,可老爷子不给见面机会,什么也没用。
“哥!你在这儿哪!”庑廊尽头传来小胖子崔晋的声音,欢快脚步声一溜跑来,小胖子坐到了崔俣身边,略有些抱怨,“早想同你说说那日祖母对付大伯的事,可你总没空!”
左右无事,崔俣便微笑看他:“唔,那现在说吧。”
小胖子看看左右,有些嫌弃:“景还不错,可没茶没点的……不过谁叫我是弟弟呢,就这么说吧!”他眼睛晶亮,想起那日的事,就忍不住笑,“我同你说啊,那日与大伯一见面,祖母就没给面子,直接问哥你与陶家小姐的亲事是怎么回事!”
“大伯就尴尬了,还以为至少寒暄几句呢!脸拉的老长,像这样——”崔晋学崔征的表情,觉得自己脸不够长,还张开嘴往下拉了点下巴,样子特别可笑。
“大伯可能想不认这个责任,就说啊,这陶楚楚之事,许没那么严重,当时他……祖母当下就把茶盅重重往桌上一放,那声音清脆的,房间立刻就安静了。”崔晋学着白氏的表情,端端正正,面无波澜,只眼色略略那么一瞥,“你的意思是,你小弟说的都是错的,王家寿宴大家眼面前发生的事,都是假的?”
王家秋宴现场,小叔叔崔枢几乎指着陶家人鼻子骂了,有理有据,堵的人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有眼睛长脑子的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哪还能瞒得住?
崔俣笑:“小叔叔生气了吧。”
“那必然啊,差点指着大伯鼻子骂他故意坑侄儿了。”崔晋摇头晃脑的学着当时各人模样,“大伯就不高兴了,还机智转移话题,说小辈亲事,本就是长辈作主。”
崔俣:……这是故意压小叔叔呢。
崔征是长辈,做得了侄儿亲事的主,小叔叔虽也是长辈,但年纪比他小,长兄如父,照这个理,小叔叔得听他的,不能这么无礼。
“可他忘了咱祖母啊,祖母就这样——”崔晋激动抢话,又开始学白氏神态声音,“所以我不是长辈,不配知道!”
这话很重。虽白氏比崔征大不了多少,但她是正经续弦,亦占个嫡字,崔征得唤一声母亲的,哪能不低头?
“大伯立刻就告罪,说他不是这个意思,儿女婚事要父母作主,再禀长辈,不是有意不告诉祖母。”
崔晋嘿嘿直笑:“祖母就一句话:崔俣是你生的?大伯就又噎住了。”
崔俣也没忍住笑,他这个大伯,记忆里是很有些聪明的,大约官做久了,自信心膨胀,人也自负了些,认为白氏这内宅老妇不敢同他如何,说话才敢这般直白大胆。
“我爹没说话?”
“三叔想说话来着,可被三婶拦住了,”崔晋晃着腿,看着不远处的小老虎扑蝶,“三婶话太长我不记得了,不过她笑容很大,说大伯该提前同她们夫妻支会一声,她们不见得会拒绝,如今外面也不会责大伯坑害侄子。”
崔俣:“大伯不意外?”
“好像是有点吧……反正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想见见哥你,亲自同你道个歉。”
崔俣想想,自己后来没见到大伯——“谁阻了?”
“小叔叔啊!小叔叔直接怼他,说他是怕丢官,想让哥你帮忙作戏圆名声……”
崔晋把当时现场活灵活现的演了一遍,崔俣听到后面笑的都停不住,他这小叔叔,可真是任性又胆大!
“祖母凶了一阵,后来突然就亲切笑了,说哥你是她最看重的孙子,以后你的事啊,她都得掌眼。还说大伯也是她儿子,她也疼,这会子出了事,大家心里有疙瘩,没过没关系,只要大伯常来,感情自然会慢慢好,一笔写不出一个崔字,一家人哪有什么隔夜仇?”
崔晋学着白氏的神情温温软软的说了一通话,最后直捂胳膊,好像生怕长出鸡皮疙瘩:“祖母这么亲切一定是有算计,大伯竟还信了,特别感动!”
崔俣笑了。
先硬后软,踩着别人心理临界点,最在乎的东西说事,最后还能圆缓回来,改变气氛,并让对方不记恨,甚至自省,祖母这手本事,可是玩的非常溜。
他心下十分爽快,不管别的,祖母对他这份爱护之意,却是真的。
长辈对小辈……爱护之情。
崔俣灵台一清,突然想到英亲王,英亲王再倔再熊,对两个孙子的舐犊之情不会少,他是不是可以拿这个做突破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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