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凤九幽
“你不是说你那庶弟也在么?你去把他叫来问问不就行了?”
“就是就是,我们也没旁的意思,十八娘到底怎么了,也没人给个准话,咱们心里没底,跟着担心呐。”
“你不肯动,莫非是……你连一个庶弟都指使不动?”
崔佳珍被她们挤兑的脸色涨红,没办法,只好让崔妙妙去请谢家婢女传个话,说嫡姐寻他有事要问。
崔俣……当然是不可能过来的。用脚趾头想就知道他那嫡姐没安好心。他请婢女帮忙注意崔佳珍,并确保其安全,不惹事,其它的,比如崔佳珍心里怎么想,他一点也不在意。
崔佳珍叫不来庶弟,闺秀们没嘲笑出声,可眼神话语里难免带出点鄙视。
避开众人,崔佳珍拳头握紧,眉眼含恨,声音喃喃:“崔俣……崔俣!他竟然敢!”
她呆的地方略偏,正好李顺带着人从边上经过,听到这声音,好奇的转过来:“你说的是……崔俣?”
忽见外男,崔佳珍脸一红,就要退避,却被李顺横走几步堵住,正待惊慌喊人,对方却笑曰:“你放心,我乃李家嫡子,不可能不顾身份伤人,只是这崔俣与我有些过节,我却不知其出身,刚刚听你之言,你似乎与他认识?”
一听是此原因,崔佳又惊惧几分:“他是我庶弟,平日里最是胆小没出息,不知敬长尊嫡,全无规矩,也早与家里离心……若是他招惹您……我家恐怕无法押他向您赔罪。”
“庶子?”李顺猛的发笑,“竟是个胆小没出息的庶子!”
……
谢闻谢丛吃过饭,开始第二轮的游走陪客。不过这一轮,却并不需要他们出风头带气氛,他们早上已成功亮相,折服一大票同龄人,如今酒酣耳热之际,正合卸下心防,好好说话。平日里偶然出现的默契,老朋友的亲香交往,点头之交的接近试探……信息交换,友情升级,大多都在这个时候。
当然这些亲近也是带着各种小游戏的,不是十分严肃的商量事,气氛越轻松,人们越容易亲近么。
与宴人们但凡成熟点的,都明白各种潜规则,正是展示机会,有什么想法的,也都不显山不露水插入进来。
有知情识趣的,就有那装不懂要闹的,比如早有挑衅姿态的李顺一流,要让谢家秋宴顺利过了,他就白来了!
崔俣瞧着时间,感觉差不多了,微笑看范灵修:“准备好了么?”
范灵修双臂一甩振振衣裳,伸手抚过油光水滑的头发,笑如富贵花开,自信都快溢出来了:“少爷还用得准备?随时随地都这么俊秀无双!”
崔俣:……好吧。
二人走到会场,李顺已经迫不及待了,崔俣范灵修还没找个地方坐下,李顺就甩了杯子过来,正好丢到他们脚前。
杯子落地,清脆破碎声响传出,众人骤然安静,无人不向此处看来。
谢家秋宴外庭主会场相当大,划出各区玩不同游戏,看似松散,其实视野特别好,哪哪看得到。老一辈的更是,安坐于林荫遮掩高远处,小辈们看不大到他们,他们却是随时一低头,就能看到小辈们。若是四外安静,只一人振振有声,那就更别说,所有大家,全部听的到。
正在远处小亭和人说话的谢闻谢丛立刻眯了眼,这李顺要搞事!
正得了王复老爷子吩咐,与谢家延老爷子胞弟谢嘉下棋的杨暄,执棋的手也是一顿。
王复谢延与一众老头大都在杯子摔碎瞬间,笑眯眯的捋胡子端茶盏,坐到外侧伸长脖子往下看戏了,谢嘉却一板一眼棋下的非常严肃,一点也不为外物所引,见杨暄停顿,还不悦皱眉:“年纪轻轻,定性全无,如此以往,难成大事!”
杨暄狭长眼眸映入谢嘉倒影,‘啪’一声犀利落子:“老爷子,您再这样说话,恐要得罪人。”
“老夫还怕得罪人?”谢嘉眼皮抬都不抬,“……你这子不错,脑子不笨。”
杨暄看着面前棋局,除了刚刚那一顿,半点情绪也无,好像一点也不关心崔俣。实则他心底明白,这个只披着狐狸皮的好看兔子不好惹,胆敢没眼色的挑衅,他会好好替你长辈——教你做人!
崔俣当然一点也不怕,他甚至想给李顺点赞,太好了一点不浪费时间,都不用他想办法挑衅!见范灵修如临大敌,眼睛睑的溜圆,崔俣还悄悄捏了下他胳膊安抚。然后……沉静的看着李顺。
李顺心中憋了话,当然不是摔个杯子就算了。他本想借此举先发制人,激吓崔俣惊慌跳脚引其失仪,他就更有立场,结果崔俣不惊不吓,竟然连话都不说!还装的跟个真正的谦谦公子一样!
他心里极不满意,但戏已开锣,少这一点半点的回应也没关系。
视线缓缓过不远处亭里谢闻兄弟,他嗤然一笑:“世人无不推崇的谢家秋宴,往来皆世族,谈笑亦君子,我竟不知,何时容无名无姓小家小户庶子登堂入室?祖先无一叫得出名字的人,身卑位寒,小小庶子,在下不耻为伍!”他手指倏的指向崔俣,“此人不配与我同坐!”
他要骂的庶子是谁,很明显。对谢家秋宴的不满,也很明显。
崔俣眉梢微敛,眼角挑出一挑冷意:“李家少爷所言,乃指庶子不配与你同坐。”
“正是!”
“寒人子孙,庶子子孙,更是没有资格。”
“没错!”
崔俣笑了:“李少爷往前数几辈,确定自己一直都是嫡脉?若此——”他又道,“在下从未听闻,有哪家李姓传承数千年,可否请你解惑?”
李顺一下子就憋住了。
别说他自己,在座所有人,除非是嫡长宗枝,谁敢说祖上一直嫡脉?就算嫡长宗枝,也有男嗣断绝,庶枝过继之事,怎么可能所有人都是嫡脉?
再者,他家是近些年才发迹,每年不知道给陇西李氏走多少礼,才能在外面暖暖昧昧搭上陇西李氏远枝头衔,世家贵族,他从来都不是。各大世家传承最长也不过几百年,再往前数,都是寒门!
崔俣这一句话,可是套进了所有人!
可他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奸狡小人!混说胡言!”李顺跳脚,怒气几欲从头顶冲出,“规矩呢?世家的规矩礼仪,你放在何处!”
第48章 轻狂
世家代表着世人景仰的高度,榜样力量的标杆,世家秉承的礼仪规范,但凡知道一点,懂一些,就能在自己圈子里吹牛拉扯,拽的上天入地,何况近些年境况节节拔高,自认为进了世家圈子的李家?
“世家的规矩礼仪,你放在何处!”
李顺这句话吼的极为有底气,极为豪气,仿佛崔俣冲撞的不是他个人,而是他代表的广大贵族世家,他愤怒,是为所有人报不平。
一个小小庶子,看他们一眼都是挑衅不服,还敢开口说话?真是活腻了!
他身后广大公子哥都能把崔俣撕了!
李顺昂首挺胸,眼角四处一瞥,很满意自己制造出的效果。所有人都一脸严肃不悦,狠狠盯着崔俣呢!怕就赶紧跪下求饶,少爷心情好,还能饶你一回!
可惜——崔俣不但没下跪救饶,还只用一句话,就夺了他声势。
“世家的规矩礼仪……你又放在何处?”崔俣声音淡淡,目光缓缓掠过在场世家中谢家,王家,郑家……的嫡派少爷,最后落回李顺身上。
他没说话,但眼神动作,刻意拉长放缓的声音重点,无一不表示:脸呢?你算哪根葱,敢来代表整个世家!比你身份地位高的一抓一大把,你这样恶心出头,你爹知道么?世家的规矩礼仪被你吃了么!
李顺有点蠢,但还没蠢的无可救药,这话中隐义,他完全接收到了,一时间眼前发黑胸内发堵。他不明白,明明是对自己有利的局,怎么这么憋屈,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老子说错了么!你崔俣不是庶子么!寒门小户庶子,难道应该大剌剌坐在这里,和贵家世族一席么!”李顺指着崔俣的手指都发抖了。
崔俣眼梢平直:“我家世不显,祖上无名,我确也是庶子,这一点,我从未否认。”
“既有自知之名,就该知规矩——”
“规矩是什么?规矩从何而来?”崔俣直接阻了李顺的话,紧紧逼视,目光灼灼如火,“古时活人祭礼是规矩,如今仁爱宽德是规矩;秦皇焚书坑儒无人止,如今编书作册全民支持;有草莽起事得天下者,有生于富贵规矩成束仍失天下者。某虽不才,却也明白,古往今来,规矩非一成不变,天道适之,则留存绵延,天道不适,拘泥必自取灭亡!”
“而天道无情,惟德居之,不服者,碾碎弃于历史长河,顺应者,随之造无尚功业,立百世芳名,规矩,亦被其择精去糟。圣人改造规矩,并非束缚,亦非要教出刻板模本,而是激励,圣人尚且宽和待每一位有才之士,何况世人?某观世家之子皆才高性重,取人向以德才,纯粹以出身相视者,躺在长辈功劳薄上自以为是心比天高不愿进取之人……实是少见,李少爷也是让崔某开眼了!”
崔俣这话,说给李顺,也说给在场所有人听。
自从隐隐察觉到谢家想法,他就想过替谢家捅一竿子。谢家有想法,却因身处高位,动一发牵全身,不能妄动,可他却是初出茅庐的少年,年轻无畏,一嗓子喊出来,就算没有振聋发聩,也不会被人怎么着,顶多顶个狂妄帽子。
可人谁没年少轻狂过?干这事,他一点也不会亏。
周围围观众人都怔住了。
这番话字字清透,掷地有声,崔俣狠狠盯着李顺说出来,特别特别帅!
而且这话说了些什么?崔俣表示了对世家规矩的尊敬和认同,世家规矩是高尚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是天道促成的,天道助德,世家惜才,遂对士人,从来看品德不看出身,认为世家只会肤浅的拿鼻孔看人,以出身定品次的,是鄙视世家的风骨!是披着世家皮给世家抹黑的异端!
少年人几个没豪情?就算顶着父辈耍威风,谁不想超过父辈成绩?在场所有少年全部是志气的,都有在风雨来临之时,做弄潮儿的觉悟,哪怕很危险!历史要进步,规矩要择精去糟完善,那么做这件事的人,为什么不能是他们?
发展……对了,现在朝堂是什么样子,会如何发展,朝哪个方向,他们是该得好好看一看,注意注意了……
崔俣这段话,成功激起了少年们的思考,洒下一批种子,待到时机成熟,这颗种子就会生根发芽……
老一辈那里也大多捋须静默,眸带思索,似有考量。
谢嘉却没那么多忌讳,执着一颗棋子,问杨暄:“你觉得如何?”
问的却不是棋局,而是崔俣的话。
杨暄微微垂头,入鬓剑眉晕染出俊美墨线:“事无常贵,事无常师。规矩者,用之于天下,必量天下而与之;用之于国,必量国而与之;用之于家,必量家而与之。世事不同,规则确在变化,王者,天命助之。”
谢嘉阖眸片刻,手中棋子‘啪’一声落下,催促杨暄:“该你了。”
……
李顺被正面侧面拐着弯骂一顿,怒不可遏:“你是说你有才喽!”
崔俣微笑,也不正面回答,只反问:“你想试试么?”
李顺一噎,他才不想试!他气崔俣狂妄自大,可要真论才……他真不行,一说话就要露馅的!
崔俣笑容放大,如夏日繁花,灿烂耀眼,看着李顺的眼神,好像在说:就知道你不敢!
李顺:……
但他不是轻易放弃的人,轰不了小白脸崔俣,他决定曲线救国,就轰小白脸身边的小白脸!
他瞪着范灵修:“这个我见过,爷爷是行商的,爹是行商的,一家子都是商人的!士农工商,商者贱,怎么配到这里来!你长了张厉嘴,自夸有才,他也有才么?”
范灵修因出身受过很多白眼,这点轻视于他而言其实不算什么,早习惯了,而且今日早有准备,听到这话并没有难过伤心不好意思。他学着崔俣的套路,张口问李顺:“照你这意思,这秋宴上,不配任何一个商者进来?”
“自然!”
“不管这商者与谢家有什么关系?”
李顺觉得这话音有点熟,瞥了眼崔俣,会不会……也有什么隐意?见崔俣目露担忧,好似有些不安,他立刻放了心,哪来那么多不安,这个一定没问题!
遂他提气纵声,鼓起底气,声如洪钟:“自然!不管商者与谢家关系如何,也是商者,请来共与秋宴,就是不懂规矩!”
连谢家都直接骂上了。
正得意之际,他突然发现崔俣悄悄朝他眨了眨眼,露出笑意,像变脸似的,方才担忧全然不变……这是有诈!
心内咯噔一声,‘不好’二字还没弹出,范灵修那边就说话了。
“可我是谢家十九嫡子的救命恩人啊,”范灵修一脸无辜,“我以为世家都很重良心,很重恩情,怎么到了李少爷这里,都不对了?难道不应该如此?”
李顺:……你们他妈什么都说了还让老子说什么!
“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我辈吃穿住行,离不得商。”崔俣语重心长,“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李少爷且要学着谦虚些,否则日后遇事……”
范灵修跟着点头:“就是就是!贫富之道,与世家成长不同,却也有相似之处,机灵聪明能越积越多,越来越贵,蠢笨不堪多少家底也留不住,高位变乞丐的例子,李少爷还是引以为鉴的好。”
“你……你们……”李顺气的差点要翻白眼了,这俩贱人,竟敢合起伙来挤兑他!
崔俣挤兑够了,视线滑过周遭:“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圣人之言,切肌入理,字字珠玑,某深以为然,相信在场诸位……除了您李顺李少爷,应该都懂。不知李少爷日常读书是何境况,有夫子教么?有长辈责手板么?”
一般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咱们只能替你爹教教你了。
李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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