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凤九幽
杨暄差点跳脚:“那是你坑我!约法三章时,我答应的是梅宴一行!”
“明明是长安一行,”崔俣表情相当冷淡,“当时的话我还记得很清楚,需要我背与你听么?”
杨暄哑火。
“人无信不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哦。”
杨暄杠不过崔俣,最后只得愤怒握拳,看着他带蓝桥出门。
西山有点远,却是难得的好地方,山虽连绵险峻,却好景处处,有温泉,有寺庙,有梅花岭,有桃花沟,在长安相当有名气。
可这佳地美景,却不是一般人能享受的,开放予普通民众赏玩的地方,只有东南角半山腰往下一片,往上往外,就是官家世家乃至皇家地盘了。皇庄别院,汤池庄子,无一不缺,未迁都时,这里是贵人们最爱来的消遣之地,迁了都,世家大臣们大半跟着皇上转去洛阳,这里就清静了下来,过了山腰,往上走难以见人。
今日,怕是数十年来头一次这么热闹。
昌郡王办赏梅宴,用的自然是皇庄。皇庄再大,装人也不会太多,有些身份不够,或者自觉身份不够,不敢给皇子添麻烦的,就将车马随从下人驻在皇庄外面,按顺序往下排。能与宴的都是不缺钱的,遂这些车马下人也不算受罪,帐篷搭着,炭盆燃着,饿不着也冻不着。
崔俣出现,众人静了一静。
崔俣好奇的看着他们,他们也好奇的看着崔俣,好一会儿,才有人出声提醒:“那位小公子,可是来参与梅宴的?这可是来晚了啊,所有人都到了!”
“是啊是啊,前面连放车的地方都没有,你要不要把车停这,我给你看着!”
“昌郡王梅宴,迟到了恐是不好,被发现还不如不去哦……”
崔俣微微偏头,所有人都到了?
他视线滑过两边壮观的停车驻扎队伍,这么多人,估计还真是。昌郡王单把自己一人时间放这么晚,到底为什么?
他一边想,一边微笑着回几位热心人:“多谢诸位,不过没关系,来晚了,也是要看看的。”
崔俣一路驾车到皇庄门口,正好碰到个谢家秋宴上认识的人,把车交给他,带着蓝桥走向守卫。
听说是来参加梅宴的,守卫眼神变了变,伸手:“请贴。”
崔俣拿出来,交给守卫。
“崔俣?”守卫仔细看他,那眼神姿势,并不像检确定他身上是否有武器,会不会威胁皇子安全,而是带着好奇,打量着他这个人。
但这个时间很短,崔俣还没品出什么味,守卫就指了路:“进门往左,一直走。”
崔俣点了点头,信步往里走。
皇庄给崔俣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大。哪哪都很大,影壁,假山,植株,摆设,每一样都很大。嗯,地方也很大。超大空间,配上造型各异数量却并不多的大摆设,很给人一种开阔大气的感觉。
就是有点……太安静了。
昌郡王办梅宴,应该很热闹才对,来了这么多人,哪怕再远,也应该能听到一些声音,可是,什么都没有。
蓝桥心里有点毛毛的:“少爷,咱们今儿个……真是来与宴的吧。”
崔俣摸了摸他的头:“一会儿少说话,害怕了就站我后边。”
两人再往前走,终于听到声音了。
“啪——啪——”是响亮鞭声。
“唔——唔——”是人被堵了嘴的呻吟声。
仍然不像宴会。
转过一片假山石,崔俣终于看到进皇庄后的第一批人,却像是在行刑。
五个穿着下人衣服的男人,有年纪大点的长随,也有年轻点的小厮,正被塞了嘴,胳膊绑在身后,跪在地上,受着身后鞭打。
那鞭子不算太长,也不太粗,却不是一般皮鞭,上面竖着尖细倒刺,一鞭下去,挟卷起碎肉鲜血,一看就很疼,受刑人脸色青白,额头滴汗,却因为嘴被紧紧绑缚,发不出声音。
蓝桥死死忍住了,才没捂着嘴尖叫出声,这里,真是在办梅宴么?
崔俣面色如常,好像没看到一样,径直往前走。
突然,有位年轻公子穿花拂柳而来。
十一二岁的年纪,唇红齿白,还带着婴儿肥,嘴角带笑,观之可亲。少年穿着颇显富贵,身上还有股特殊的骄矜之气。不过这很正常,此次梅宴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这样的年纪,会有骄傲气质也很正常,他身上衣服也很正常,料子好,式样贴身,正是世家官家公子惯常穿的,并无出格……
不过崔俣注意的,是他的脚。
尖头短靴,底覆木片,靴沿滚金,靴帮以五彩锦线绣以吉鸟纹样,上坠小粒珍珠美玉。
这样鞋子……一般人怕是不会穿,尤其梅宴这种需要多多走路的场合。
“呀,迟到的,你这是迟到了呀!可是不知道方向,我来与你带个路如何?”
少年很热情,不,是太过热情,崔俣在他眼里甚至看到了过于兴奋的诡光。
这个人,一定是昌郡王!
崔俣并未反对,笑道:“好啊。”
“你可真好看!”昌郡王看着崔俣的脸,甚至伸手碰了碰他眉心红痣,“这痣是怎么长的,怎么这么正?”
“你也很好看。”
两个少年相视而笑,彼此长的都很不错,场面合该十分美好,当然,如果边上伴奏的不是残酷的鞭刑执行现场,会更美好。
“虽说可以帮你引路,但我不认识你,可以看看你的请帖么?”
崔俣把请帖递过去:“自然。”
少年接过来一看:“原来你叫崔俣啊……”
“正是。”
“可是为什么这帖子上这么多划痕?”少年指了指边角两处特别重的划痕。
好像是故意的一样,划痕专门划在昌郡王私章处,把章分开两半。这是在表达什么?不满?鄙视?还是嘲笑?
崔俣目光下移,唇角隐有笑意:“家中养有调皮猫儿。”
少年眯眼,笑容沉下来,声音拉长,似有无尽深意:“殿下的帖子,你拿给猫玩,这可是大不敬,要杀头的。”
“怎会?”崔俣十分惊讶,“殿下龙子龙孙,血脉高贵,尊荣无双,怎会与一只猫儿计较?”
少年又笑了,眉眼弯弯笑的相当灿烂:“倒也是。真正的龙子龙孙,怎么会和畜生计较。”
崔俣颌首:“‘真正’的龙子龙孙,自然不会与畜生计较。”
蓝桥高高提起来的心又扑通一声落下,刚刚那样子,他还以为这人要打着昌郡王名号欺负少爷呢!两人说的话也很奇怪,重复……很有意思么?还有这谁啊,一凶一笑的好吓人!
小少年说是要带路,可这么半天,他也没挪动半点,反倒指着鞭刑现场,闲闲聊了起来:“这里有人受鞭,你为何视而不见?”
崔俣笑容一如既往,似春风化雨:“你不是也视而不见?”
小少年道:“我不理会,是因为知道他们犯了错。”
“同你相仿,我不理会,是因为不知道他们犯没犯错,不好干涉。”
一阵微风拂来,吹起崔俣发梢衣角,更显其眼神清澈,笑容干净。
小少年眉梢挑高,眸底兴趣更浓:“可他们是下人,是主人的狗啊。犯没犯错,这条狗命都是主人的,主人高兴,主人喜欢,就要了这条狗命,有何不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亦不得不亡,何况主人与狗?你为何怜惜这些东西……哦,我想起来了,你虽去过谢家秋宴,出了些风头,却也只是小门小户的庶子。”
“同他们一样,是不是?”
第80章 你成功引起了本皇子兴趣
“你同他们一样,都是狗么,自然相互怜惜!”
仿佛突然领会到了什么,昌郡王声音夸大,语气怪声怪调,充满恶意的调侃和鄙视。
四下安静,有风呜鸣,有鞭破空,场面气氛压抑的人呼吸都有些不顺。
崔俣安静的看着昌郡王,这个瞬间,他从对方眼底看到一抹奇诡的兴奋,对方仿佛非常期待他的回答,他的表现,甚至是为了这一段,才故意安排这个局面,说出这样的话。
为什么?
崔俣认为自己不可能重要这种程度。昌郡王再喜怒不定,再小孩脾气,再爱好奇诡,对他感兴趣,也是高高在上的皇子,想戏耍他,有无数种方法,为什么一定要在梅宴,在这里,承着寒风穿成这样言语侮辱?
是不会冷?还是太享受‘平民’的衣服?
心思转动,崔俣目光不经意扫过昌郡王握紧,尽量缩进袖筒的拳头,以及脚底奢华精致的短靴——不,不可能。由简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世上大部分人其实都一样,没条件享受便罢,只要能享受,让自己过的舒适一点,就不会无理由的受罪。
这种行为是故意的。
是想做给谁看?
可他是皇子,是目前长安地界,西山皇庄地位最高,最尊贵的人,反观自己,祖上无名,小门小户,还是个庶子,无功名无官职,孑然一身,无有任何助力……有这个必要么?
电光火石间,崔俣想了很多,未有结论,这话,却是不能不答了。
他轻轻一叹:“阁下将人等级分的很清楚啊。”
“自然。无规矩不成方圆,三纲五常,即定下,便该遵守。”昌郡王指尖扫过地上跪着的受刑之人,“主人让他们死,他们就得死,这是他们的福气!”
崔俣“噗”一声笑了。
昌郡王眯眼:“你笑什么?可是不同意这天下的规矩!”
“抱歉,”崔俣双手抱拳,从容行了个礼,“在下失态了。实是小门小户,眼界太窄,未见过阁下这样的人。”
昌郡王冷笑:“这话倒没错,狗就是狗,能有什么眼界?合该好好听话!”
“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上天要是哪日不高兴了,随便动个地,来个风,下个雨,真正的狗也好,庶民也好,贵人也好,命数来了,谁都躲不过。”
崔俣收起脸上的笑:“你说规矩,好像忘了一条,家国之外,王权之上,还有天道!认真论起来,其实大家都一样,只不过有些人穿上蚕丝锦绸,束上玉带金冠,就忘了‘敬畏’二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有君的样子,臣有臣的样子,父有父的样子,子有子的样子,君臣有义,父子有亲,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人人亲其亲,长其长,方才是圣人所云之三纲五常。若单以心情喜好,就要让人去死……阁下可知,这样的君,这样的父,这样的国,这样的家,是何下场?”
他突然扬声:“是亡国,是声名狼藉!阁下做人,难道为的是这个么?”
昌郡王脸色涨红,好似被一巴掌重重打在脸上。说的好啊,王权之上,还有天道!崔俣一个小门小户没眼界的狗,都能知道这个,他这皇子却没明白!
他咬着牙:“你倒是很享受当狗。”
“不敢。”崔俣拱了拱手,微笑道,“人就是人,狗就是狗,有本质区别。但一个人若把别人当狗,就该有觉悟,自己在他人眼里,其实也不过是只狗。人的尊严,从来都是自己的,不是别人给的。”
昌郡王绷着脸,静了片刻,突然笑了:“果然狡言,不愧被那些世家追捧!不过——即使都是狗,也有三六九等,比如我现在想杀你,就能杀你!话再好听,再大义,天道很远,王权却在近前,你的小命捏在我手里,要玩要纵,不过我一句话!崔俣,你是想活,还是想死?”
话题来来回回绕着规矩,权力走,崔俣突然明白了,昌郡王故意把自己堵在这里,是为羞辱,羞辱自己,也羞辱……别人。
他视线滑过前方不远处巨大花墙,这花墙看起来是和影壁差不多的装饰,其实……是个隔断吧。
这后面,应该挡着不少人,比如官员,比如世家。
之前与谢家数封信件里,谢闻都带着情绪表述了平昌两位郡王,尤其昌郡王行事。很骄傲,很急躁,好像试图证明能力,想暴力碾压官场世家,让所有人都听话。到底年纪小,手段还嫩点,哪能跟老狐狸们相比?昌郡王在长安地界上,是吃了亏的,并没有拉到重量级人物入局,摆明立场支持他。
所以他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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