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孺江/不虞
抬眼看了看天,还很早,日头正盛,适合小睡一番。
执废只觉得做了朦朦胧胧的梦,很长,很遥远,具体看见了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觉得身边总是有个温暖的存在,包裹着自己,冬天的冷意似乎全然不觉得了,柔软而舒适的床铺,让人昏昏欲睡。
有人在头顶低笑,声音带着些邪魅,“既然醒了,就不要装睡了……”
执废费力地抬起眼皮,模糊地看到了一张放大了的脸,有些陌生,又有点熟悉,执废下意识地伸手去触碰那人的脸颊,那人也不推开自己,而只是笑着,触感光滑的皮肤,深邃的眼睛,高挺的鼻子,性感而魅惑的唇……
再看清些,执废猛地收回了手,动了动唇,沙哑的嗓音像是好久没喝过水了一样,“父皇……?!”
殷无遥低头看着怀中大胆伸出手去触碰自己脸颊的少年,略有些惊慌失措,却不是一般的宫人们看到皇帝那般,而眼神里更多的是探询。
“你中毒昏睡了半月,可知?”
低低的,魅惑的声音,执废这才发现因为躺久了的缘故,身体的关节动辄疼得厉害,原来是中毒了,脑子还是昏昏沉沉的,好多问题想问,却不知该先问哪一个,无助地看着殷无遥的脸,眨眨眼睛,一双迷蒙的眸子似是闪烁的星辰。
殷无遥觉得呼吸有些急促,他本想好好揶揄这个过于单纯的少年,却在对上了那眸子以后久久说不出话来。
于是两人便躺在光涯殿的大床上,大眼瞪小眼,直到两人都噗地笑出声来。
殷无遥将执废中毒的经过简要地说了,包括戎篱的王子和使团一并告诉了执废,执废听后只是低垂着眸子,看不到表情,安安静静地像是在思考什么一样。
殷无遥伸手揉了揉执废的头发,执废有些抵触又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想要避开,却毫无办法,身体还没好利索,手脚动起来都不方便,不像是自己的手脚一样,殷无遥这半月来没事就习惯性地对执废做一些亲昵的动作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只在看到执废企图躲开他的手时眸子暗了暗。
“没有话想对父皇说?”殷无遥打破了令人尴尬的沉默,他只觉得,如果不问出口,或许以后都没有机会了。
“……”想问的问题,其实有很多很多,只是不知道该问哪一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执废偏过头认真地想了想,“……谢谢你。”
殷无遥侧身撑起脑袋,柔软的棉垫就在胳膊的压力下凹陷下去,殷无遥看上去比平时慵懒许多,“不问朕为什么救你?”
执废抬眼,对方那双黑如深夜的眼眸深得仿佛要把人吸进去,“嗯……也想问的……”
“这个嘛……朕暂时还不能告诉你。”沉着声音笑着,帝王为执废顺了顺发,“既然醒了就多活动活动。”
一下子,仿佛跟所谓的父皇亲近了许多。
执废坐在床边默默地喝着药,殷无遥就在案几处批改奏章,偶尔抬头看见那人唰唰地批着朱红,一杆狼毫笔握在那人形状优美的手上,似乎这些年来那人的面貌都没怎么变过,依然如此的完美无缺,执废仿佛回想起前世自己坐在办公室里处理文件的样子,大概也跟殷无遥差不多吧。
偶尔蹙眉思索,手指会敲在桌沿,一下一下的,想到什么了也不会马上提笔写下,而是在脑海里略加修辞,再胸有成竹地下笔,嘴角会弯起一抹自信的笑容。
执废叹了口气,他很无聊,成日待在光涯殿,不是对着空荡荡的宫殿,就是看着殷无遥办公,再不然两人一起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说的都是些无关国事学业的话题,真不明白为什么殷无遥会知道那么多东西。
不是说,皇帝很少出宫,也很少出皇都的吗,可是殷无遥对于各地的风土人情却是知道得十分详尽,甚至连当地主要的作物和农时都可以说出来,这些东西就连常相离也未必知道,简直是上知天文下通地理。
突如其来的亲近还是让执废感到有些不安,有时候他呆呆地看着头顶精致的幔帐,上面金丝描绘的龙纹总是让执废觉得恍恍惚惚,不知道是不是余毒未清的缘故。父皇曾经跟他说,要等毒素全部清除了才可以离开光涯殿,并且看他的样子,似乎并不觉得他是个麻烦。
因此,执废也就心安理得地留在光涯殿养病。
不过,执废还是很担心母妃她们的,知道自己中毒的事情以后小母妃一定又会胡思乱想睡不安稳,沐翱那个冲动的脾气也不知道会不会闯什么祸,至于闻涵,眼睛大概会肿的跟核桃一样。
听说戎篱的使团不日就要离开了,皇帝还象征性的举办了一场晚宴为他们践行。执废依旧待在光涯殿,没有参加晚宴,那晚据说戎篱的的使团为皇帝留下了十名绝色美女,不过殷无遥从来没有提过她们,甚至连宴席的酒气都一点未沾。
有力的臂膀拢着执废,平稳的呼吸声几不可闻,靠在那人的胸膛上,不得不说,很温暖,对于冬天而言是不错。
只是执废还是疑惑,为什么非要这么睡?
光涯殿里应该也有不少房间,安置一个皇子绰绰有余了吧。
想着想着,执废在不知不觉间也沉沉睡去。
第23章
执废的年是在光涯殿度过的。
手中的书册摊开在某一页,少年一手平放在肚子上,一手拿着书,微风将书页轻轻吹起,更调皮地卷起少年的一缕发丝,双眼合上的少年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嘴边晕开淡淡的笑容,舒适地靠在太师椅上,头微微偏到了一边。
殷无遥踏进光涯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和谐的画面。
阳光洒落在素白衣衫的少年身上,闪着淡淡金色的光芒,莹润的唇微微张开,像是要引人品尝一般,殷无遥愣了一会儿,随即轻声走近执废,将快要掉落在地的书本拾起,匆匆扫过一眼那书的封面就随手扔到了案几上。
那本书是殷无遥怕执废觉得闷而叫人送过来的,一共有十几本,琴棋书画、天文地理、风俗人情无一不有,执废似乎对外面的世界很感兴趣,虽然可以看出他没有离开宫里的打算,但总让人觉得有些寂寞。
或许那孩子承担了太多人的情感和期待,渐渐变得让人看不出他本来的希望。
虽然动作很轻,但还是惊醒了本就睡得不深的执废,揉揉眼,执废撑起身子向父皇问安,心里奇怪他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刚下了朝,回来跟你一起用膳。”殷无遥似乎在笑,动手解下了身上还带着雪花的披风,原本乘坐皇辇是不用担心沾到雪片的,但殷无遥似乎更喜欢自己走过去,并不像执废前世记忆中的那些穷凶极奢的帝王。
执废顺手接过了那件披风,挂在一边,在他看来这些事情并没有什么,却没看到殷无遥望着他背影那一时的怔忪。
御膳呈上后,所有的宫人们都无声地退了出去,一方窄小的桌子,与天子寝宫的大气豪迈完全不符,桌上的食物也都是寻常百姓家可见的馒头咸菜,殷无遥懒懒地坐下,看着执废为他布菜。
自从听了执废那日脱口而出的家国理论之后,殷无遥就一直对寻常家庭的生活很感兴趣,也只有执废肯和他一边啃着馒头一边说说话,换做执秦肯定第一个就要撤下这些食物。
执废并不知道殷无遥想的这许多,他默默地咬着筷子,算他醒过来已经过去了多少天,不回去的话冷宫那边的人会不会很担心,他偷偷抬头看了眼殷无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放自己回去。
殷无遥似乎感受到执废的视线,夹了筷离执废较远的小菜,放到执废碗里,“病没好,不许想着回去。”
随即,帝王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小七知道今天朝堂上都发生了什么事吗?”
执废摇摇头,他并不关心朝堂的事,皇子年满十二岁可以上朝听政,但执废一次都没有去过,他一个出身冷宫胸无大略的皇子也没有必要去,每日乐得清闲不是很好。
殷无遥颇有些头疼,与执废相处的这段日子,可以看出他是真的不关心,不在乎,那些权术计谋争斗他丝毫不理会,每日只在光涯殿看他的书,两耳不闻窗外事。
这样的执废既有他可爱之处,也有他可恨之处。
大概这是执废那些兄弟们都能感觉到的,有时候看着执废,会感觉并不是他们将执废排除在外,而是执废自己筑了一道墙,将人拒之千里之外。
殷无遥盯着执废长长的、忽闪的睫毛,说:“今天朝堂上,群臣百官请求朕钦点储君。”
就是请立太子。
执废抬头看着他,有些不解,歪着头,太子人选不是过了年就要定下了么,这是迟早的事情,对于执废来说并没有什么惊喜,谁当太子,他是全不在乎的。
殷无遥笑着揉了揉执废的头顶,手心感触到的柔顺发丝让他有些眷恋,那抹笑意渐渐变成了爽朗的笑声,有些无奈,又有些宠溺,“你啊,你啊……竟毫不关心太子是谁?小七可知,方才朝堂之上,你大皇兄、二皇兄、三皇兄以及常相离太傅、宋景满统领都力荐你,朕还是头一次看到这几股人意见相投,不假思索呢。”
执废惊讶地看着皇帝,没去注意那人的手掌已经顺着发丝滑到了他的脸颊,语气里带着不可思议,“这不是真的吧……”
殷无遥哈哈大笑,放开执废,又恢复为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眼里闪烁着深不可测的光芒,“小七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们会一致荐你为太子人选?”
执废还是摇头,官场上的东西太复杂,他不愿意想得太深,只是,他也不想做什么太子,忙拉着那人的袖子问,“那你最后定下谁做太子了?”
眼角瞥到执废纤长的手指拉住自己金黑龙袍的衣角,殷无遥眼里闪过一丝看不明的光,盯着执废黑如曜石的眸子,那双纯净的眸子里正映出自己的照影,一时让他心跳差点漏了一拍,用邪魅的笑容掩饰住那一抹的惊慌,殷无遥懒懒地说,“唔……小七要是想做的话,这太子就让小七来做吧。”
一丝恼怒从那双黑眸里呈现出来,“不要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还是头一次看见那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毫不在乎的少年有这般的怒气,微微鼓起的腮和略睁大的眼睛透着孩子气,只有这时候,殷无遥才感觉那是一个有喜有怒的孩子,不经意地又伸出手去为他拢发,略带轻柔的语气,“自然还是仲儿,只是这么早,朕担心他还不能应付自如……”
那自然展露出父爱的神情,让执废愣了愣,随即化作一抹了然的笑容,只是眸子里透出的寂寞还是让殷无遥捕捉到了。
人人趋之若鹜的太子之高位,于执废却弃若敝履,殷无遥苦笑了下,不再说话,将碗里快要凉掉的菜夹起吃了,却觉得那菜吃起来没什么滋味。
宫里忙着立太子的事宜,执废的病也养得差不多了,余毒早就清了,不过天气寒冷,皇帝还是要求执废过了冬才回去,用皇帝的话来说,大概就是“费了一番气力,总不能再看见你倒下”。于是执废等到开了春,天气暖和一点的时候向殷无遥提出要搬回去,帝王当时在忙着看祭天的安排和国宴的礼单,也就没有说什么,算是默许了。
执废收拾着他本来就没几样东西的包袱,几件父皇赏赐的衣服,还有那人带来的一些书。
书是殷无遥让人找来给自己解闷的,衣服则是身上穿的入不了帝王的眼,以住在光涯殿总不能穿得太寒酸了为由,让司帛吏给执废做了几身衣裳,在光涯殿里就穿着这些纹饰简单却用料奢侈的衣衫。
走出光涯殿,似乎连阳光了灿烂了许多,初春的空气还是有些冷,但呼吸起来格外清新。
沐翱和闻涵接到消息,知道这天是执废回去的日子,早早就在光涯殿外候着,心里焦虑,怕又生了什么变故,直到看见白雪融化得差不多的地方走出一位淡淡笑着的少年时,他们悬了个把月的一颗心,才真正落了地。
闻涵瘦了很多,眼睛下有明显的黑眼圈,一看就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他都没有好好睡过,而沐翱的脸部线条越发的刚毅起来,薄薄的唇抿紧,微微皱着眉,一双幽深的眸子看着执废除了瘦了些以外,完好无损,这才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执废小步跑到两人面前,一个多月的养病,让他的皮肤越发的晶莹剔透,如上好美玉,淡淡的笑容却让人有怦然心动的感觉,“让你们久等了,我们回家吧!”
像小时候那样,一手牵起一人的手,两个宽大的掌心包裹着少年略显娇小的手,三人的背影在阳光下渐渐拉长。
第24章
执废和沐翱闻涵刚走到冷宫的门口时,就看见宫人们列成整齐的两队,长长的队伍一直排到了自己的院子里,心下一阵慌乱,忙拉着沐翱闻涵到了院子门口,就看见绿芳和一名太监正在争执什么,执废走近他们,只见绿芳气呼呼的,脸都红了。那名太监也不好过,脸上虽在笑,嘴角却扯着,似乎极其不屑。
执废走上去看个究竟。
绿芳见到老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朝自己走来,也不顾这边正跟人争执,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一把将执废搂在怀里,“小主子!可想死奴婢了……您没事……没事真是太好了……”
也不顾有这么多人在场,细细看过了执废的脸色,又将执废的身子转过来翻过去地瞧,见身上没损没伤除了脸色略微苍白外,人也还算精神,绿芳高兴得都哭了,月余不见执废,让她念想得紧,又身在冷宫诸多不便,这些日子可苦了留在冷宫的人们,沐翱和闻涵还好点,身为母亲的沐妃自然寝食不安,瘦了一圈。
沐妃听见门外绿芳的叫嚷,知道执废回来了,也奔了出去,抱着执废不肯松手,头埋在执废的颈窝处,泪眼汪汪的,嘴上说了什么含糊不清,那带着哭腔的语调让执废略略皱了皱眉头,有些心疼,忙抚着母妃的后背帮她顺气,呜呜咽咽的母妃这才稍微好转点。
一边还在等着回去复命的宫人们却没有他们久别重逢的感动心思,为首的那名太监恭恭敬敬地站了出来,“请殿下准许奴才们进屋里收拾……”
执废还犹自沉浸在母妃的哭声里,听见那太监说的话,眉头皱得更深了,“收拾什么?”
“为殿下收拾细软,择日入住端居宫。”额上渗了几滴汗,那太监低着头小心地应答着,可见经验之老道。
端居宫,这个名字似乎从来不曾听见有人提起过。
事实上那是连执废都知道的宫殿,距离光涯殿只一盏茶的时间。
名义上是太子的寝宫,尽管已经空了十多年,上一位住在那里的人还是殷无遥的皇兄,前朝废太子。
沐翱和闻涵站在执废和沐妃不远处,也听见了这番话,两人什么都不说,神情各异。
闻涵是一脸的震惊和不可思议,嘴唇微微泛白而颤动着,脑子里混沌一片,不知该说什么。
而沐翱则是握紧了双拳,眸子里闪着一股精光,就像燃烧的火焰,紧握的拳头像要抓住什么令人痛恨的东西的一般,不自在地颤抖着。
执废和母妃都愣住了。
“你确定?”执废眨了眨眼,看向那名太监。
那太监脸上的冷汗都滴落在地上了,才刚开春的天气,人却觉得浑身冷得发颤,得得索索地赔着笑,“奴、奴才怎么敢……弄错啊……那可是圣命、错不得的……”
“那……‘圣命’是怎么说的?”
太监从袖中拿出一份龙纹卷轴的手谕。
执废接过那份手谕,慢慢展开,只看了几眼,手便有些发抖,里面堆砌的华丽辞藻一看就知道出自那些自诩才华横溢的文官,以前见了他们措辞的国诏,执废最多是笑着摇摇头,而现在,他却觉得字字都那么扎眼。
胸中弥漫着某种复杂的情绪,但最真切的却是一种被欺骗的感觉。
相处了月余的男人,原本以为有那么一点了解的男人,上知天文下通地理的堪称完美的男人,到头来却也是任谁也看不透的、将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的帝王。
胸口一窒,执废只觉得有些发晕。
……他说过太子是执仲的,他默许了我一个安稳的生活的。
突然觉得自己的天真十分可笑,执废讽刺地扯起了嘴角,那表情在众人看来十分冰冷,正是从心里透出来的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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