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翻云袖
玄解轻轻为白棉合上了眼睛,将她放倒在地,而蛛女还没从晕头转向里回过神来,勉强用两条前腿扒拉着棺材的边沿冒出头来,气恼道:“干什么啊——!要是不愿意给,说一声就是了,你们这么多妖在这儿,我又打不过,干嘛叫蜘蛛空欢喜一场。”
蛛女的视力虽然不好,但是嗅觉却不差,她忽然动了动鼻子,在一片寂静之中轻声说道:“她死了吗?”
没有人回答。
“水姑娘。”沧玉早已抬起头,看向了悬浮于半空之中的水清清,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做到如此平静,这个看起来内敛冷静的普通女子刚刚就在他眼前杀了一个人,此刻被重重黑雾包裹着,她脸上竟仍然流露出那种温柔而平静的笑意。
水清清端坐在黑雾之中,如今她显得随心所欲多了,那些黑雾像是无数扭曲的人脸组成的,怨毒而憎恨,疯狂在黑雾之中挣扎着,又化作其中一部分,他们相互撕咬吞噬,又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其中还有个熟悉的脸孔——是王婆婆。
而水清清似乎完全不在意,她抬起手看着雾气缠绕在指间,轻轻活动了一阵,柔声道:“恩公,你何必这么生气呢,难道生气的人不该是我吗?你不妨问问你身旁那一位好大夫,倘若今日是你躺在棺中,有一个妖怪找上门来,要将你剖心挖肚,他是否会比我更生气。”
“你不该出手伤人。”沧玉寒声道,他手下灵光乍现,水蓝色的灵力凝成一把冰刃。
水清清不慌不忙,慢悠悠道:“真可笑,难道我事先不是已经告知过你们了,我不想白大叔的尸身被亵渎,只是没有人在乎而已。”她抬起了手,那黑雾缓缓收向掌心,“多有趣,我轻声细语地告知你们时,你们无人在意,如今见了血流了泪,方才知道要听一听我说的话了。我还以为只有人才这样,原来世间万灵都差不多,非要失去些东西才知道后悔。”
沧玉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你很自信。”
“不——一点都不,不要说你,甚至连玄解恩公我都打不过。”水清清柔声道,她本来就生得很美,在黑雾的笼罩下,有种近乎诡异的艳丽,“我只是知道二位并非是鲁莽狂徒,我误杀白棉,你们却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误杀?”容丹忍不住出声道,“只是误杀吗?!”
水清清满不在乎地回道:“不然呢?倘若她不是莫名其妙将这蜘蛛推开,又怎会死呢,我虽厌恶她,但不至于杀她,否则机会多得是,何必等到现在。”
“你——!”容丹几乎要气昏过去,咬牙切齿道,“你真是蛮不讲理!”
沧玉没有被激怒,他只是淡淡道:“倘若我一定要杀你呢?”
“大可来。”水清清笑了笑,她调整了下姿势,伸手抚过手心底下的一颗人头,缓缓道,“可是理由呢?因为我想杀蛛女?却失手误杀了白棉,还并未流露出应当有的伤心与绝望?还是说,恩公偶尔也想试试做一个丧心病狂的大妖,不问缘由,不在乎情理,凭着自己的喜好肆意 大开杀戒。”
辞丹凤轻轻感慨了一声:“她现在倒是有趣多了。”
“我虽不是白大叔的女儿,但他是这世间对我最好的人,他愿意为白棉付出什么,我不在乎,他没有养我,我也不介意。”水清清缠绕着自己的发尾,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沧玉的脸上,淡淡道,“倘若他活着,要做什么抉择都由他,可是他既然已经死了,我绝不准任何人再伤害他。”
“所以你就用这样的方式?”沧玉的声音寒冷如冰,隐藏着一触即发的危险,他甚至这一刻都在奇怪自己为何能如此冷静地跟水清清说话。
不是什么异类,不是什么动物,是一个天真善良的小姑娘死在了自己的面前,他们甚至才说过话,才见过面,才……
她本来不该这么随意的死在这里。
“那我还能怎样呢?”水清清从怀中拿出梳子来慢慢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她打量着沧玉,忍不住嗤笑了起来,仿佛在看什么天真的孩子,轻描淡写道,“你该听话;事已至此,何苦强求;这就是命……恩公可觉得耳熟,应当不吧,如你这般的存在,想必定然事事顺心,更何况,你还是个男人。”
水清清放下了手,淡淡道:“你看到我杀了白棉而愤怒。那你们看着棺盖被开启,白大叔尸身被毁,蛛女要挖去他心脏时,可有想过我的感受,可有想过我是何等撕心裂肺,可有想过我是何等愤怒?你们不在乎,因为我不过是个弱质女流,因为我根本成不了什么大气,我阻碍不了你们,你们根本就不在乎我,却希望我在乎你们的想法,这可真有意思。”
“你看,你们与王家村的人并无什么不同嘛,都是这般道貌岸然,自以为是。”
第八十七章
沧玉手心之中的寒刃散开了。
他下意识觉得水清清说得是错的,可是想起自己救起这个孤女时对方百般规劝的模样, 又多多少少觉得心里有些复杂。
这些天来, 水清清确实表现得颇为古怪, 然而她没有害过他们,因此沧玉愿意听听看。
“说吧。”沧玉淡淡道,“我给你一个机会来说服我, 还是你从一开始就在欺骗我们?”
水清清略有些讶异地看向了沧玉,似是没想到沧玉会说这样的话,她稍稍降低了些身躯, 离地面仍有些距离, 与沧玉平视着,黑雾萦绕在她的裙边微微起伏着,如翻涌的波涛。她缓缓踱步上前, 纤长的五指伸出, 黑雾托起了白棉的尸身, 将其轻柔地放在了椅子上。
“她运气向来比我好。”水清清淡淡道,她的神情很平静,平静得宛若一口深潭,甚至没去多看一眼找地方藏起来的蛛女,而是若有所思地说道, “不管是遇上白大叔,还是遇到你们。有时候我真想知道倘若我与她对调, 你是否还会用这样厌恶的眼神看我。不论怎么说, 我总比她更适合在人间活下去, 不是么?”
沧玉并未受到言语的挑拨,只是缓缓道:“她虽身为恶根,但不曾害人;你生是凡人,却满手血腥。证明自己的从来不是其他,而是你的行为。”
“说得好。”水清清柔声道,“太好了,这世间总有良善如恩公,可惜我没有这个福分,只能在这淤泥之内生长。”
水清清的手扶着棺材边缘,慢慢走了一圈,最后注视着白维岳的容颜,伸手为他整理了下衣裳,不慌不忙地重新合上了棺材,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容,眼泪几乎要涌出来。
那双温柔的手再不会抚摸自己的脸颊,那清亮柔和的声音再不会夸赞自己,它们都随着主人的死去而沉默了下来,水清清这一生经历过无数剧痛,经历过无数绝望,从未曾想过世间竟有如此苦难还在等着自己。
她在这世间唯一的光明就此悄无声息地湮灭,而当时她连出面的资格都没有。
“我与白大叔第一次见面,是在水中。”水清清伸手抚摸过白维岳的脸颊,她不能触碰那冰凉,太寒冷,几乎叫她的骨髓都冰封了起来,她匆匆忙忙在棺材合上那一刻收回了手,紧紧攥了攥,又以轻浮而柔情的口吻说道:“恩公觉得,我长得如何?”
沧玉有些茫然,他谨慎道:“水姑娘……十分秀丽。”
“那你觉得,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姑娘,倘若生得如此样貌,是否生来就该叫其他男人欺辱?”水清清的手握在了棺木上,她没得选,若是可以用其他的法子,她绝不愿将如此耻辱的过往诉之于口,偏生她没有办法,她想活下去,“因为我是个孤儿,他们施舍我一口饭、一口水,已是天恩赏赐,而我除了身体,无可报答,是么?”
这话语之中的意思叫沧玉不寒而栗,他看着水清清,女子仍是言笑晏晏地把玩着黑雾,看起来似真似假。
若是可以,他倒希望现在水清清是在撒谎。
辞丹凤与玄解并不在乎,没什么太大的反应,而容丹瞪大了眼睛,忍不住捂住了嘴。
“我与白棉不同,她在这人世先遇到的就是白大叔,然而白大叔入世却是为了我,可惜他来得太晚了,太晚了。”水清清说着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轻声道,“你知道他为什么不敢离开村子吗?因为他怕我会死。我一直都很嫉妒白棉,可我总告诉自己,是我出生太早,来不及等到白大叔,原来……原来我早就遇到他了,只是他没有选择照顾我。”
天空之中忽然滚过雷音,要下雨了,水清清的声音在雷声下依旧清晰可闻:“不过我并不怨恨他,他是这世间最好的人,是我得到过最好的馈赠,所以我也愿意放过白棉,哪怕我再嫉妒她。”
“ 王家村的男人不算太多,每个人我都记得,我记得第一个是王大那个贱人。”雷电在水清清的眼瞳里闪过,她脸上挂着讥讽而凉薄的微笑,“第二个就是村长,再然后三个,四个,五个……太多了,可是我每个都记得清清楚楚。有女人看见了,她们没有救我,而是在背地里骂我、打我,将饭泼在我的脸上。”
“多有趣啊,因为我不配。”水清清低声轻笑道,“我连祠堂都不能去,因为我不洁,我得在泥地里吃饭才能活下去。因为我没有爹娘,他们赏我一口饭吃,已是我的恩赐。”
沧玉听得遍体生寒,忍不住退后了一步,他下意识看向了玄解,然而玄解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愿意没有人听从,也许我就是活该下贱,公平都是别人的,我从来得不到。”水清清柔声道,“我那时候太蠢了,竟想叫自己去死,总觉得倘若我死了,这一切不公就停止了,就是在那时候,白大叔来了。”
水清清侧了侧身子,她的手片刻都没离开过棺盖,手背隐隐透出青白色,不知是否在克制自己,脸上仍然带着那种云淡风轻的微笑:“我一直都知道他是鹿妖,因为是白大叔将我从水中救出,是他照顾我,甚至为我留在了村子之中。”
“而我,也是在那个时候看见了这份力量。”水清清伸出手,黑雾凝聚在了她的掌心里,这次的黑雾比之前浓郁了不少,而几乎整座村子的浓雾都被吸入到了黑雾之中,玄解突然皱起了眉头,他走过来对沧玉低声道,“我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沧玉挑起了一边眉毛,他看着水清清,缓缓道:“村中的浓雾是你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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