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韫
雷霆下的叶非折睁开眼睛,自幻境中抽身而出,手指软弱得几乎握不住剑柄,长睫不住地抖,泪水不间断地随着长睫的颤抖而淌出。
他很少,不,应该是说他从没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叶非折顾不上去擦眼泪,更顾不上去握紧剑柄,重整自己形象,只不住地喃喃道:“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他的确召来了雷霆,破开了禁制。
但如叶非折所说的那样,他终究不是救人于水火的英雄。
不管是在萧渐羽那本所谓的话本中,还是在真实存在的世界里,他都不是救人于水火的英雄。
禁制被破开,而雷劫不止,整个深渊似乎都被雷劫从中劈为两半,无限浩渺,又无限狭窄,魔族在此动静之下纷纷避难,昏沉的天幕之下,猩红的泥土之上,荒无一人。
也不能说是荒无一人。
叶非折透过雷光看见了楚佑。
一个远比寻常气息要浩瀚深远得多,也要邪异莫测得多的楚佑。
或者说是祸世更为贴切,更为合理。
叶非折从六煞星口中知晓楚佑在原着中的选择与结局,也想过很多。
那也没什么,叶非折想。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楚佑曾经遭遇过,未来会遭遇,那么多悲惨的不幸的糟糕的,可以用尽一切负面词语来形容的对待。
叶非折早就知道,楚佑在楚家的处境算不上好,甚至可以算是很差。
然而他是金尊玉贵,不知疾苦长大的人,所看见的所接触到的,也皆是不知疾苦的天之骄子。叶非折想象中的差,与楚佑所经历的差,差了天与地那么多的距离。
人心到底是肉长的,不是石头,没法永远公正,永远冷漠。所以哪怕叶非折清楚知道原着里的楚佑死有余辜,也会在想,他在泥潭里挣扎了那么久,沉浮了那么久,竟也没人拉他一把。
所以没什么。
只要这个世界的楚佑不去滥杀,不成为祸世,他就是自己师弟。至于原着里的楚佑,和自己师弟有什么关系?
叶非折没想到的是,命运绕了一圈,绕回起点,楚佑最终仍是选择成为了祸世。
自己这时候该干什么来着?
是大义灭亲,还是提剑砍人?
除此之外,似乎没有第三种选择。
叶非折脑子里浑浑噩噩,充斥着各种念头。
可笑的是,他手上连千岁忧都险些没握住,茫然四顾一圈,斥出口的是外强中干的一句:“你疯了吗?”
那一刻,叶非折甚至隐约有了一种预感。
哪怕楚佑当真成为原着中的祸世,成为恶贯满盈死有余辜的魔出现在他面前,他恐怕…也很难真正地像楚佑下杀手。
楚佑不但没疯,而且相当从容,笑道:“那师兄不惜召来渡劫天雷,师兄是疯了吗?”
他一贯是绷紧的,在叶非折面前更是丝毫不敢松懈,鲜少有这样温煦笑谈的时候。
“怎么能一样?”
叶非折想也不想便道:“我是仙首,祸世降世,我却在深渊底下被天道困住,没道理的事情,不惜手段也要出去。”
“是不惜手段也要去护住旁人吧?“
楚佑反问了一句,叹息道:“师兄的亲友、师门乃至仙道,都是师兄想护住的。”
“师兄有师兄想护的,我的牵挂虽没有师兄那么多,确也有我想护的。”
他说这话时,没有反讽,没有不平,是真真正正温和地在陈述一件事实。
叶非折生来光耀,长在鲜花锦绣的温柔乡里,自然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护。
楚佑却生来孤僻,至今为止想护住的,也不过是一个不计代价对他好的叶非折而已。
很早以前,楚佑便再平静不过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不觉不平,不觉妒忌,更不觉两人地位不对等。
因为他所动心的正是那个光辉满身的叶非折。
“所以——”
楚佑说到这里,大约是觉得自己有点失控,说得太多,便笑了一笑,一笔带过去:“我不后悔。”
他一贯是寡言少语极了的人,对什么都吝啬言语,对什么都不缺分寸感,既把自己心中所有暗涌隐藏在漠然外表之下,也怕给旁人带来哪怕一两分的困扰。
即使如今临别在即,好像也不能让楚佑多付两分真情实感。
唯独捧出一颗心是真的,是烫手的,热血犹在指尖跳动。
“你想干什么!”
叶非折脑中的弦随着他这一声绷到极致,手中的剑甚至还要快,根本是不假思索就脱手而出。
快,一定要快,不,甚至还不够快。
叶非折无暇思索更多,满心满眼里只有快一个字。
因为他心里有一种极清晰,极深刻的预兆:
若是不快一点,就再也来不及了。
即将轰然落下的雷霆、外面所谓的不世之乱、天命万古无情的衍化运转…统统被叶非折置之脑后。
他所有的身家性命,所有放不下的牵挂,所有不服输的傲骨,统统都顾不得了。
那一刻,他眼里只有楚佑一个人,出剑也只为楚佑一个人而出。
千岁忧在如山如海倾倒而下的雷霆映衬下,微小得几近至无,轻而易举便可被忽略。
无可忽略的是,它所至之处,雷霆被轻描淡写的一划为二,下半截已经坠落在地碾成焦黑灰烬废墟,上半段仍齐齐悬于天上不肯下来。
不是什么神奇的幻象奇景。
不过是到了极致的,连雷霆闪电,都无法轻易追赶而上的速度罢了。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
人力不及天力。
叶非折仍是迟了一步。
千岁忧斩尽了他这边尽数的雷霆,化作长虹向楚佑而去时,突兀被淹没在了另一片雷光之下。
那片雷光比叶非折的渡劫雷光更威严,更浩瀚,也更不可撼动。
是天降刑罚,诛除祸世。
千岁忧回到叶非折的手中。
六煞星望着他,几乎生出一种下一刻叶非折就会红衣一闪,冲进雷劫和楚佑共赴一死的想法来。
出乎他意料的是,叶非折竟冷静地出奇,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红衣如同被钉死在那块地方,洇染出一片犹且滚烫的血迹。
他静静地看着,不管雷光刺疼,一直等到雷劫响到最后一声,滚滚雷鸣下,已然尽是焦土废墟,人烟不存。
叶非折自千岁忧剑刃上,看见一张颓然疲倦到极处,也陌生到极处的面目。
陌生得令他麻木的大脑不禁动了一动,望着千岁忧,油然生出一瞬“这是谁”的困惑。
他用尽最后的一分力气,搭上眼睛,近乎呓语道:“祸世……在有些人身上是祸世,但在阿佑的身上……
是守护。”
“他自己自愿去接纳了祸世血脉,自愿去引来雷劫,自愿去不加反抗,为那一句话。”
“为他所说的,他也有他想护的。”
这些叶非折都看得懂,楚佑的苦心孤诣他都知道。
正是因为看得懂,因为知道,所以当雷劫临头时,叶非折才沉默克制,才袖手旁观。
以他如今的状态,冒然掺合进雷劫中,除去以楚佑共死以外,再无其他可能。
可他怎么能死?
他是楚佑拼尽一切,用命也要护住的人。
他所在的天下是楚佑拼尽一切,用命也要护住的天下。
他怎么能死,他怎么能随着自己心意,痛痛快快和楚佑共赴雷劫,求一个问心无愧?
过了不知多久,天色依然是暗的,地上的猩红依然像血锈未干,唯独雷云早已消散,好似从不曾来过。
叶非折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外面发生了什么?”
他声音涩哑,比起问六煞星问题,更像是一个人独处时近乎发泄的自言自语:
“所有一切,天道自有安排。一百多年后原着中的修仙界是以何等面目受创,那么现在的修仙界就要以何等面目受创。”
“况且若是祸世一事无成,哪怕阿佑有心求死,天道也不会如他的意,降下天诛雷劫让他身死魂消。”
说到这里,叶非折喉头干涩,像是费了莫大的力气,才勉为其难地挤出几个字:“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其实比起叶非折所问的,“外面究竟死了谁”这个问题更精确,更能替叶非折回答心中疑惑。
但他不敢问出口。
堂堂仙首,千岁忧主,竟也会有不敢做的事情,会有不敢问出口的那一天。
六煞星迟疑着问他:“你真的想知道吗?”
它声音听上去很年轻,隐隐带了一点悲悯的味道。
叶非折沉默半晌,方才回它:“我必须得知道。”
一面水镜浮现在叶非折眼前,将满目疮痍,将所有不甘的无助的愤怒的挣扎,尽数呈现在叶非折面前。
其中不乏他熟识的面孔。
叶非折短促地笑了一声:“才半日时间。”
“祸世威能不至如此。”
永远是老对头最了解老对头。六煞星身为天道老对头,斟酌着字词道:“是天道想按原本的轨迹走。它不会管祸世威能如何,能不能在半日之内做到这个地步,只需借祸世的手,来行它预定之事。”
“换句话说,祸世也不过是它借刀杀人的那把刀罢了。”
不愧是天道。
提前一百多年便换把刀,没人可用便自己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