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韫
宿不平跟着上一任魔尊杀过太多人。
他倒也特立独行,别人杀人,总是杀着杀着血气越来越重的。唯独宿不平,杀着杀着觉得生不过是在那些破事里打转,死也不过头点地,生死之间就是那样,没什么大不了,越杀,反而越心平气和。
再加上睡过几百年,再棱角尖锐的脾气也该被磨平了,宿不平竟难得在魔道磨出一副鲜少动怒的好涵养。
只有面对千岁的时候是例外。
昨日黄花就该有昨日黄花的觉悟,安安静静待在一旁去,跳出来搞什么乱子,搅什么局呢?
千岁被他气得冷笑,眼泪也气得憋了回去:“那也比睡了几百年的废物好!再说,谁是昨日黄花还不一定呢。”
叶非折:“……”
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似乎从宿不平出现的那一刻起,局面就没自己什么事了。
说起来,叶非折难得地到现在也没搞明白,千岁特意把自己引到这里来谋求为何。
宿不平脸色奇妙,瞥了一眼叶非折手中的不平事,又扫过千岁颈上伤口,饶有深意问道:
“你确定?”
不平事能做杀孽最重,凶气最深的那一把魔道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比如说宿不平此刻,虽说在笑,但浑身上下无不明晃晃透出“你来打我啊”的充分暗示,让人恨不得在他身上捅出个三刀六洞:
“原来魔道那位说不得的大人,也不是真的铜皮铁骨,刀枪不入啊。这不就被不平事擦出口子了吗?”
宿不平言中炫耀示威之意,昭然若揭。
他叶非折伤人时用的都是不平事,你千岁忧还敢说自己不是昨日黄花?
千岁忧本就白皙的肤色如今更是如纸一般的煞白。
被宿不平气得。
“好!好!好!”
人的面孔大多善变。
以千岁为尤其。
此刻他看不出来一丁点在叶非折面前温柔明丽的样子,都是森森然的冷鸷阴寒:
“你想打,我成全你,也好见见谁高谁低,魔道这些年的分裂这些年的众说纷纭,我也烦透了。”
天色骤变,乌云翻卷,怒风滚滚,魔宫所处山脉在这样诡奇的天色下,像是座格格不入的世外桃源:
“不过打之前,有件事先得解决,以免渔翁得利。”
这话一说,叶非折就知晓是楚佑的藏身之处被千岁察觉了。
楚佑眼皮也跟着微微一跳。
果然,千岁一字一句道:“藏在暗处的小子,墙角想来应听够了吧?”
“阿折——”
千岁变脸如翻书,转向叶非折时,所有的嗜杀残酷,都变成了款款深情。
他情深得很真。
因为像他这样生来食血的兵器,无须有感情。
而以千岁在魔道的地位,也没人能强迫他做不愿意的事。
所以能叫他这般人心甘情愿生出这等真情,自然很真。
“你看,那小子就算来了,也和阴沟里的老鼠一般货色,甚至都不敢为你站出来,哪里值得你那么费心?你和我留在魔宫好不好?”
“我不求你杀他,不求你对他动手,只求你陪我留在魔宫好不好?”
千岁很少露出这样茫然无措的神色。
可是他不知道该对叶非折怎么办。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打动叶非折,怎么让叶非折留下来。
楚佑实际上清楚千岁说的是对的。
不说魔宫有多少守卫森严,有多少机巧阵法,单单是站在那里的宿不平和千岁,对谁来说,都是两道无法逾越的难关。
他即使来了魔宫,即使站到那两人面前,楚佑也无能为力。
因为修仙界中,实力就是道理。
楚佑纵有逆天的祸世血脉加成,也没有逆天到能在短短几日内胜过这两位魔道之主的地步。
这一桩桩一件件理下来楚佑全懂,全清楚。
他甚至想得比千岁还要多。
楚佑有祸世血脉,若是肯韬光养晦蛰伏几年,千岁和宿不平亦未必是他对手,到时候寻回叶非折轻而易举。
反之,如果他现在轻举妄动,极有可能夭折在两人手里,神仙也救不了他。
一边是数年的忍耐等待,一边是自己的性命之重,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偏偏楚佑平时看着精明,真要选起来的时候,比傻子亦有不如。
知不知道是一回事,想不想是一回事,做不做又是另外一回事。
人生如能事事克己自持,哪来那么多情难自禁?
实则楚佑笑了一下,不再多想,站了出去。
他无声起身站出来时,竟似出渊的潜龙初初探出峥嵘一角,与宿不平、千岁一样的叫人不敢小觑。
楚佑不叫前辈,不见礼,只唤叶非折道:“阿折?”
叶非折永远有一缕轻轻淡淡的笑意。
因为太淡,太捉摸不透,看上去倒像是似笑非笑,拿不定他下一刻是会忽然笑开,眉眼弯弯,还是会撂下脸色,山雨欲来。
“怎么会来此地?”
叶非折问他。
目前而看,千岁对叶非折所做最过分的事情,莫非是鼓动他杀了楚佑。
也就是口头鼓动那么两句。
什么命悬一线,什么受尽折辱,什么人们关于魔道那位大人可怕的联想…统统没有。
毕竟叶非折还在这里好端端地站着呢,千岁就快要哭出来了。
但人和人从来不一样,也从来不公平。
叶非折和楚佑就不一样。
他被不平事认主,被千岁高高供起,虽说莫名其妙,但莫名其妙的都是八辈子求不来的好运。
楚佑被家人抛弃,觉醒祸世血脉,好不容易天降一个叶非折却被屡屡捅刀,莫名其妙的都是旁人八辈子不敢想的厄运。
人和人的差距从这里就可见一斑。
有些人万千宠爱,得天所钟。
有些人霉运当头,注定孤煞。
叶非折可以拒绝千岁,甚至气哭千岁。
但楚佑只要在千岁面前一出现,恐怕就难逃一死。
是啊,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楚佑没有那么多的挣扎纠结,利落得如同快刀斩乱麻:“我想来,所以就来了。”
哪儿来那么多有条有理的逻辑原因,丝丝入扣的理由动机?
放眼古今,所有的热血上头,所有的不顾后果,大约都可以概括为想做,所以就做了。
仅此而已。
“楚佑。”
叶非折自己也说不清他是用什么样的心思说出这两个字。
生气谈不上。
无奈大概是有的。
动容是有的。
酸楚…也许是有那么一点。
“你是傻子吗?”
“傻子有哪里不好吗?”
楚佑反倒是笑了。
叶非折和楚佑初见时,楚佑十成十的心思都用在无时无刻的算计上,把自己裹成个密不透风的冷面人。相较于笑吟吟,不以为意的叶非折,反差鲜明。
谁也没想到如今形势会反过来。
叶非折成了满腹心事的那个,楚佑眉目间,却有了天大地大的开阔飞扬:
“我宁愿做个傻子。”
至少可以去无所畏惧,去热烈地追求自己想要的,不怕挫折,也不怕伤痛。
千岁微微扬起眉,眼眸微敛:“小子,那么久了,终于肯现身一见?”
他以为自己会看见一个垂头丧气,满脸羞愧的少年。
可惜命运注定要叫千岁失望。
不禁楚佑离垂头丧气、满脸羞愧几个字差了十万八千里那么远,千岁忧所看见的人也远远不止一个。
左边,四方宗主带着温愧云、阮秋辞和另外一个仙风道骨的道人一同现出身形。
“你就是魔道的那位大人?”
同一个称呼,由不同的人呼来,自有两样的感觉。
譬如说大人这个词,晋浮说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