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眠琴柳岸
姜羽抬眸看了一眼王座上的姬孟明,姬孟明虽然依旧大方得体,可额角青筋都已经绷了起来,眼角时不时地扫过殿下那个高声说笑的臣子。若仔细看,就能看到姬孟明握着酒杯的手指都捏得发白了。
姜羽举起酒杯到唇边,抬袖挡住,仰头一饮而尽,含笑低头想:看来这个寿宴并不会那么平静啊。
正这么想着,席间便有一人站了起来,朗声道:
“重一向听说,睢阳君善琴,一曲高山流水,曾震动整个蓟都,不知重是否有这个耳福,听睢阳君奏一曲高山流水呢,也算是为晋侯寿宴助兴了。不知睢阳君意下如何?”
说话之人正是姬重,他落落大方地站起来,冲姜羽举着杯,唇角挂着笑意。
戚然明闻言当即皱起了眉,不悦地盯着姬重,姬重不闪不躲,大大方方地回视,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但只是一瞬,戚然明就移开了视线。
那边醉了一半,正处于酒壮怂人胆的状态,何况石襄本来也不怂,当即一拍桌子,喝道:“好!”
“老臣当年也听过睢阳君的琴,只是那时睢阳君年纪还小,如今多年过去,琴艺想必更为精进。想必睢阳君不吝为国君奏上一曲吧?”
有姬重和石襄两个重量级人物发话,其余人都不好插话。
姬孟明见姜羽没有一口答应,以为他不愿意,连忙救场,摆摆手道:“睢阳君是贵客,哪有让贵客奏琴的道理?”
姬重不急不缓地说:“晋侯年少有为,乃是父王亲封的诸侯,睢阳君既有此琴艺,为晋侯奏这一曲,想来也没什么不妥。睢阳君不会拒绝吧?”
姜羽抬眸扫了姬重一眼。
“太子殿下昨日才到,想来不知道,”这时,席间站出来另外一个年轻男子,二十余岁模样,着一身青色朝服,身量俊挺修长,风度翩翩,让人如沐春风,“睢阳君前两日受了伤,此刻伤还没好,恐不便奏乐。”
姜羽诧异地转头朝说话之人看过去,此人坐在宋国使臣的主位上,看起来,大约是宋国那位闻名天下的公子钟离君。
钟离君便是与姜羽共同名列大周四公子之一的宋国太子,姓子名惠,以仁爱与德行著称,颇有贤名。
由于宋国国小力微,前些日子,这位钟离君一直都很低调,很少参与大国之间的争斗,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帮姜羽说话。
钟离君说完,转头朝姜羽看过来,微微一笑。
姬重道:“钟离君怕是太小看睢阳君了些,睢阳君是何许人也,一点小伤而已,还是说,睢阳君不愿意为晋侯殿下弹这一曲呢?”
若说刚才还让人摸不着头脑姬重的意思,这句话出来,就很明显了。一时席上诸人都心思各异——姬重分明就是在针对姜羽,但是为什么?
姜羽也笑着向钟离君致意:“多谢钟离君挂念,羽没事。”
随后同样站起身来,朝姬重行了一礼,缓步走到大殿中央,跪下道:“殿下寿辰,羽为殿下奏一曲,也是应当的。只是身上有伤,若是弹错,还请殿下莫要见怪。”
姬孟明蹙眉:“睢阳君,既然有伤,还不快回去好好坐着,弹琴自有琴师,哪需要睢阳君亲自来弹?”
石襄大着舌头说:“国君,您是君,睢阳君是臣,弹一曲也是应当,来人,上琴!”
赵狄似乎很不喜石襄这副模样,他天生一副黑脸,不高兴时一张脸拉得老长,活像别人欠了他钱似的:“石襄,这是国君寿宴!御前失仪可是大罪!”
姬孟明犹疑地看着姜羽,见姜羽坚持,与身旁的王后对视一眼,王后道:“既然是睢阳君,自然不能用普通的琴,来人,去将凤凰为我取来,给睢阳君。”
宫人闻言屈膝行了一礼,低声道:“是。”便退了下去。
姬孟明挥手让殿上的歌舞都停下。王后柔声笑着向姜羽解释:“凤凰是我最心爱的一把琴,陪了我许多年,睢阳君是懂琴之人,今日便请睢阳君来为我品鉴一二。”
姜羽道:“王后肯割爱,是羽之幸。能让王后如此珍视的琴,自然是好琴,羽可不敢胡言乱语。”
王后是石家人,年纪轻轻便被送入宫,成为姬孟明的王后。
姬重笑道:“睢阳君可不要觉得我无礼,重去岁才成为太子,睢阳君却已成名数年,睢阳君的大名听得多了,如今见了真人,便难免想见识一下,是否真如传说中那般。”
姜羽道:“太子是王储,姜羽岂敢跟太子比,殿下谬赞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在针对,却非要给自己洗地,也真是够伪君子的,戚然明以前怎么会跟着这样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姜羽看到这人第一眼,就是不大喜欢他。此人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透露着对他的敌意。
不多时,琴取上来了。
凤凰是一把伏羲式的琴,琴身古朴典雅,琴身上有漂亮的梅花断,刻了两个小篆的小字“凤凰”,并无其他装饰。姜羽试着弹了几个音,琴声却并不像王后看起来那样柔顺无害,竟有几分金戈之声、杀伐之气在其中,这让姜羽有些意外。
“此曲名《鹤猿祝寿》,姜羽祝殿下龟年鹤寿,日月长明。”
第27章
姜羽话音落下,殿内的窃窃私语声倏然停了。
姬重率先打破沉默:“看来我等今日有耳福了。”
姬孟明也笑了笑,接口道:“睢阳君,请。”
随手试了几个音,琴音都是准的,不需要调试,姜羽便按照记忆中的谱子,拨了一下琴弦,随即一道琴音从他指尖传出,音符跳动着飘到了所有听众的耳边。
石襄醉醺醺地吼了一句:“好!”
姬孟明不着痕迹地蹙起眉,不悦地扫了石襄一眼。
姜羽神色未动,轻轻抬眸扫了他一眼,继续弹自己的琴。琴也是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现学的,在原本的世界,琴并不是一个很大众的乐器,何况指法、琴的样式、曲谱都有不同。姜羽起初觉得弹琴这项技能太鸡肋,后来发现身为像他这样的文人雅士,不会弹琴也是不行的。
不仅要会弹,还得弹得好,于是也就学了起来。毕竟原主可是满满腹经纶的全才。
琴不像筝,没有筝的圆润清亮,也不像琵琶,没有琵琶的似水柔情,琴就是琴,自有一种古朴庄重的气度,琴声或疾或缓,疾时如风过劲松,缓时如老龟在海滩上爬行龟是长寿之物,因此常用来祝寿。
琴是上层名流才能掌握的技能,士大夫们在抚琴前,甚至常常要焚香沐浴,听者要正襟危坐,方能抚琴。今天来得仓促,焚香沐浴也不是一时片刻能结束的,姜羽总不能抛下满朝宾客,自跑去焚香沐浴,只好略去这个过程。
姜羽的琴弹得自有他的风骨,只寥寥几个琴音,便让听者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目光都聚集过来,一个个侧耳倾听。
戚然明坐在矮桌后面,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姜羽的侧脸,见男人端坐着,衣袍曳地,两肩平直,落落大方。十指修长有力,白净的皮肉包裹着分明的骨节,让那一双手都看起来是极致的赏心悦目。
姜羽侧脸的线条不像姬重那样,稍显阴柔,一看便不大好相与,也不像钟离君那样,过于和气,缺了气魄。姜羽身上自有一股名士的风流倜傥,又有权力在握者的笃定从容。
眼前的人,一如十一年前戚然明见到的那位公子羽。
十一年前,姜羽还没有封号的时候,人称公子羽,已在大周朝小有名气。
但那时的公子羽还稍显稚嫩,现在他却已彻底成熟了。
“羽不善琴,不堪入耳,还请晋侯和太子海涵。”
在戚然明尚未反应过来之际,这一曲便结束了,宫人将琴收下去,姜羽站起身来,朝姬孟明躬身道。
“啪!啪!啪!”一道响亮的鼓掌声突兀地响起来,戚然明循声望去,却再次对上了姬重的目光。
只听姬重笑道:“睢阳君过谦了,如此天籁之声,世间少有,若说睢阳君不善琴,恐这世间便无人敢说自己善琴了。”
姬孟明哈哈笑道:“太子说得是,睢阳君请落座,来人,赏!重赏!”
“太子谬赞了,”姜羽弯腰退下,“多谢晋侯殿下,此曲是羽的一点心意,不敢受赏。”
姬重道:“若改日睢阳君到洛邑去,重定要父王也听一听睢阳君的琴,父王一定也会喜欢的。”
姜羽笑着没有答话,退回席间坐着之后,寿宴照旧。经过这么一个小插曲之后,赵狄趁着气氛不错,自矮桌后起身,朝姜羽遥遥举杯道:“睢阳君,老臣听说,睢阳君至今尚未娶妻?”
“我晋国自古多美人,我赵家的女儿,更是个个国色天香,今日趁此良宵,不知睢阳君可有意,与我晋国结两姓之好,亲上加亲?”
姬孟明一听,也笑道:“赵卿所言,正合寡人心意。睢阳君若是有意,寡人有几位姊妹,尚待字闺中,不说有绝世之姿,也是花容月貌,大方识礼,便请她们出来与睢阳君见上一面?若真成了,也算双喜临门。”
在这个时代,男女之防尚没有明清时那样严重,民间甚至有许多男女是自由恋爱之后,再走三媒六聘的程序。
姜羽连忙道:“姜羽惶恐!殿下抬爱,原不该拒绝,只是……”
姬孟明道:“寡人知道的,睢阳君是个衷情的人,只是……人死不能复生,睢阳君就是再惦念亡人,也没有意义。生人还是要向前看,睢阳君以为呢?”
姜羽应付逼婚很有一套,毕竟从十几岁到现在他就被逼惯了,尤其是未婚妻死后,当场演技爆发,眼眶一红,哽咽道:“是……殿下所言,姜羽都明白,殿下是好意,可她才过世不久,姜羽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走出来,枉费殿下美意了。”
姬孟明和赵狄的心情顿时都有些一言难尽,毕竟,姜羽的未婚妻过世都几年了。但看姜羽一副情真意切,为爱妻的死痛不欲生的模样,这亲是结不成了。
姬孟明不满地扫了赵狄一眼,意兴阑珊地摆摆手,语气还要中肯:“罢了罢了,是寡人的不是,不该提这个……来,喝酒喝酒,来了晋国,诸位都不必客气。曲沃别的没有,酒是绝不会少的。”
石襄已经醉得东倒西歪了,听到这话,大着舌头应和道:“国君说得是!诸位,今日……嗝,不醉不归!”
姬孟明的心情更加一言难尽了,饱含嫌弃的眼神瞥了石襄一眼。
寿宴结束后,众人依次离席,而姜羽则被廖公公单独叫住,目的自然是上回说的那件事,公孙克则在殿外等着姜羽。
等姜羽收了信出来时,却发现只有公孙克一个护卫在了,另外一个临时护卫戚然明不知所踪,姜羽心中已有所料,也没意外,问了一句:“戚然明呢?”
公孙克羞愧道:“回大人,不知道,刘大人和属下说话时,他趁属下不注意,就溜了,请大人责罚。”
姜羽摆摆手:“罢了,料想你也看不住他,只是这人毕竟是我们带来的,如果他乱来,出了什么事,黑锅是我们背,绝不会是姬重背。你得尽快找到他。”
公孙克神色一肃:“是,大人!”
戚然明在寿宴一结束后,就离开了,自然是去见姬重了。
第28章
自从一年前离开洛邑,戚然明就没想过他还会再和姬重见面。
姬重一直在找他,他当然知道,但他没想过回去。
直到在这样的场景下再次见面。
戚然明很难说清楚他对姬重抱着什么样的想法,但无论是什么,他都不想再见姬重。
这王宫戚然明已经很熟悉了,在这里的三年时间,足够他摸清楚这里的每一条小路,足够他掌握禁卫的守备,在何时换人,在何处有短暂的破绽。戚然明避开重重侍卫,到达姬重指定的地点时,男人已经等在那里了。
他负手而立,相貌与姿态与过往如出一辙,只是这两年的顺风顺水,让男人的自负比从前更甚。
这假山后是晋国王宫一个很僻静的地方,平素没什么人过来。
戚然明在姬重身后一丈远的地方站定。
姬重亦自小习武,听力优于常人,因此即使戚然明的步伐已经很轻,仍被他捕捉到了。他回过头来,向戚然明微微笑了笑,说:“展夏,你哥来了,还不快出来见见他。”
戚然明戒备地抱着胳膊。
姬重话音落下,桃树上倏然落下一个高大的身影,落地却轻盈无声,模样很年轻,不到二十岁的样子,看身形,正是在饶县时戴幕篱的那个男人。
展夏一落地,便扬起脸冲戚然明笑:“明哥,好久不见,我还以为你真不愿意再跟殿下见面了呢……”
戚然明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有事就说,没事我走了。”
姬重眼神暗了暗:“这么急着走?急着回去效忠你的新主子?”
戚然明勾起唇,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嗤:“这与你有什么关系,若不是怕你在这儿胡来,你以为我会愿意过来见你?”
“还有你,”戚然明瞥了一眼展夏,“没事滚一边去,少掺和我们的事。”
展夏不乐意了:“哥……有什么话好好说,你别跟殿下吵架,说开了就跟我们回洛邑嘛,好不好?”
展夏是戚然明亲手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也是他手把手地教展夏武功,就像展夏的哥哥一样,因此展夏面对着戚然明,总有点孩子气。
戚然明道:“我说过,不会回去了,你以后就好好跟着殿下吧,要是出什么岔子死了,也是你自己活该,我不会管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