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眠琴柳岸
“听说过。”赵狄道,来龙去脉赵狄都很清楚,先是钟离君不忍少年被打,才把少年买了下来,接着石襄便来了,姜羽本想替钟离君把少年保下,最后还是被石襄讨去了。
“依睢阳君的意思,莫非那少年有什么问题?”赵狄问。
“有问题,”姜羽说,“问题不小。虽然当日少年脸上满是脏污,但姜某看他容貌,依稀觉得像一个人。”
“谁?”
姜羽垂下眼眸,轻声道:“贵国君主,晋侯殿下。”
赵狄目光一凛:“国君?”
“正是。”姜羽道,“钟离君也在,赵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去问问他,赵大人不相信姜某的话,总不会怀疑钟离君的品行。”
少年一进府,就被石襄日夜宠爱,除了府里人,外人哪见得到?况且,在出事前,赵狄又怎么可能会去在意一个小倌儿?而在出事之后,少年已经死无全尸。
这还是赵狄第一次知道,少年的容貌竟与晋侯殿下有几分相似。
这说明了什么?
第一,石襄一直对晋侯心存觊觎,第二,幕后之人知道石襄对晋侯心存觊觎。这种事他都不知道,外人又怎么可能知道?除了姬孟明本人。
还有一种可能,赵狄藏着猜疑的目光看向姜羽,他知道在姜羽刚来曲沃时,和姬孟明私下见了一面,两人摒退左右,单独聊了一个时辰。
但仅凭这一个时辰,应该不足以布置这些……赵狄心中的猜疑淡下来。
如果真是姜羽,他把这个告诉自己,又有什么意义呢?
“睢阳君的意思是……”
“赵大人还看不出来么?”姜羽说,“姜某只是给赵大人提个醒,侍奉这样一位主君,是否值得?赵大人、石大人为晋国鞠躬尽瘁,呕心沥血,却被主君如此猜忌……姜某真为大人不值。”
姜羽所言,正中赵狄下怀,给他那多年隐藏于心底,蠢蠢欲动而未能宣之于口的欲望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借口。
“不瞒赵大人,”姜羽说道,“其实初到曲沃时,晋侯曾召见过姜某。”
“哦?”
“那日殿下对姜某说,希望姜某能助他铲除奸佞,重掌大权,他愿许三座城池给燕国。”
赵狄心头微微震动,他一直没把姬孟明当回事,一个空有爪子,却没有獠牙的孩子而已,再嚣张能嚣张到哪里去?没想到一个孩子还有这样的思虑。想杀他,并且还付诸行动了。
“看来睢阳君没有答应。”赵狄语气有些讥讽,“或是表面上答应了,实则阳奉阴违。”
姜羽叹了口气:“赵大人,姜某也是迫不得已。晋侯殿下是一方诸侯,姜羽不过是燕国一个小小亚卿,不敢违逆晋侯,但晋侯所求,又实在太难为姜某。”
“赵大人手里握有日月阁,整座曲沃都在赵大人监视之下,您和石大人一人握着晋国一半军队,想要以一己之力单挑你们二位大人,姜某可没这个胆识,也没这个本事。”
“所以,在姜某看来,选殿下,不如选您——”
话到这里,已经非常明白。
赵狄的心砰砰直跳,眼睛紧盯着姜羽,他的野心第一次浮出了水面。
“石大人不过是个酒色之徒,仗着祖宗家业,方才能有今天,但石氏以姜某看来,已呈衰弱之势。”
“怎么说?”
姜羽道:“赵大人也该多去听听平民们的声音,赵大人别看不起平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石氏早已实力民心。赵大人可曾听过‘相鼠有皮,石而无仪!石而无仪,不死何为?’的句子?”
当初姜羽在平陵受到石氏子石虎的怠慢羞辱,便改编了《相鼠》篇,命人传播,原本他改的是“虎”而无仪,没想到石家人是真不受晋国人待见。他稍加推波助澜以后,这诗句便自发地传播开来,并且把虎字改为了石字。如今这诗篇在晋国几乎是口耳相传,人人能颂了。
赵狄当然听过,还暗地里拿这句子嘲笑过石襄。毕竟街头巷尾那么多人,石襄就是气,也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抓起来砍了,禁是禁不住的,便越传越广。
主君难堪大任,对头已露衰败之势,这似乎便是他赵狄功成名就、名扬天下之际。
但赵狄还有一点顾虑。
“……当今各方诸侯,无不是天子亲封,姬更是王族之姓,赵某……”
“史书是胜者书写,天下是能者居之,赵大人为晋国披肝沥胆至此,手握重兵,掌有大权,难道当不起诸侯二字?”
“当今天子形同虚设,只要赵大人有实权,天子又能耐你何?”
权势是赵狄最大最不可控的欲望,越是接近权力中心的人,越是渴望能够登顶,成为所有人之上的那个人。
赵狄感觉到自己的血液似乎都在沸腾,他的手握紧了那一只小小的瓷杯,似乎已经将权力握在了手里,似乎已经看到自己名正言顺地坐在诸侯王座之上,接受万民朝拜。
为什么坐在那个位置的人不能是他呢?
看到赵狄已经被自己说动,姜羽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只要挑起赵狄的欲望,埋下这颗种子,对权力的渴望迟早会让赵狄不堪重负,开始参与这场角逐。有角逐必有损耗。
让赵狄和石襄为了权力而斗起来,比因为儿子什么的斗起来,要有效多了。
毕竟那个位置只有一个啊。
“……睢阳君同赵某说这些,不知是何用意?”因为过于激动,赵狄连呼吸都有些急促,说话也困难起来。但他仍保持着清醒。
姜羽微微一笑,说道:“姜羽近日还得了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姜羽得知,去年在驿馆里行刺姜某的,是你们的国君,晋侯殿下,消息属实。所以姜某认为,和这样一个阴晴不定的君主打交道,实在太危险。”
“但是反之,姜某十分欣赏赵大人的雄才伟略。”姜羽说到这里,站起身来,对赵狄一揖到底,一字一句地说道,“赵大人一直对姜羽抱着善意,姜某当然知道。所以若是那上面坐着的人,是赵大人,姜某愿两国永结同好,永不起兵事,还我燕国边境一个安宁。”
“不知道赵大人,是否有这个野心呢?”
第97章
原来姜羽是想提前结交新君?
这倒不失为一个明智的选择, 毕竟姬孟明这个人,喜怒无常, 阴晴不定, 作为主君来伺候的话确实很难。幸好他只是个傀儡。
赵狄并不是一个畏首畏尾、止步不前的人, 姜羽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赵狄若说自己不想, 那实在是太虚伪。
不过,如此重大的事, 当场便答应下来, 又显得草率。
赵狄也站起了身,向姜羽回礼:“承蒙睢阳君看得起,赵某先行谢过。睢阳君如此坦诚, 赵某便也不再故弄玄虚, 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赵某还需仔细考虑,再给予睢阳君答复。”
“这是自然。”姜羽拱手道。
将赵狄送走,姜羽望着赵狄离去的背影沉默许久, 长出了一口气,捏了捏鼻梁,略显疲惫地坐回到椅子上,靠着椅背闭上眼。
赵狄疑心重,和他打交道,真是不容易。姜羽觉得自己唾沫都要说干了,将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发挥到极致, 几乎要说出花来。
能说的都说了,希望赵狄不要让他失望。
自从得到燕侯许可,姜羽便日夜兼程赶赴曲沃,为的就是能在晋侯寿诞之前,多一些时间来布置。
现在还有最后一点步骤,才能让这个寿宴,成为一个绝对精彩、热闹、难忘的寿宴。
赵狄这边已经差不多了,石襄以及晋侯那儿却还差一些。
石襄那边简单,姜羽朝公孙克吩咐了一句便结了——找机会透露给石襄,说赵狄要在寿宴那天逼宫。
而姬孟明那儿,还得姜羽亲自去。为此,寿宴前一日傍晚,姜羽又偷偷去宫里面见了姬孟明一次。
两人依旧约见在上次见面的冷宫内的亭子里。
那亭子似乎经过宫人打理了一下,不再蛛网遍布,杂草稍稍修剪过,灰尘也扫过,看起来有一点宫殿的样子了。但是依旧清冷寂寞,人迹罕至。
姬孟明穿着上次穿的斗篷,盖住了大半张脸,焦躁不安地坐在石凳上,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唇抿成一条直线。他身旁依旧站着那个廖老太监。
不知道怎么地,姜羽莫名觉得这廖老太监好像比前几日见更老了,背佝偻着,脸上的褶子堆在一起,一副没几天好活的样子。不过,看到姜羽,他的脸上还是露出了一些笑容。
“睢阳君安好。”廖公公弯了弯腰,轻声道。
“廖公公不必多礼。”姜羽道,又朝姬孟明行礼,“殿下,多日不见,近来可安好?”
这一次,姬孟明没有再像上一次那样免了姜羽的礼。他坐在那里,取下斗篷的帽子,露出带着稚气的脸,微微抬起眼,看着姜羽道:“安好?睢阳君,你叫寡人如何安好?”
姜羽面不改色:“殿下此言何意?明日便是殿下十八岁生辰,殿下有何不好?”
“哼,”姬孟明冷笑一声,“那日暗杀石襄失败,你让寡人不要着急,你会尽快想出新的法子,趁石襄重伤要了他的命。寡人不着急,但石襄可不会轻易放过寡人!”
“殿下的意思是,这几日石襄来找殿下麻烦了?”姜羽略显诧异道。
“石襄会不会来找寡人麻烦,睢阳君还不清楚么?石襄那狗贼!”姬孟明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又是羞辱又是气愤,“若有机会,寡人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姜羽心道:石襄现在伤得床都下不了,难道还有那心思来骚扰姬孟明?厉害,厉害。
“殿下息怒,”姬孟明这人脑子不太灵光,和他接触这么多天以来,姜羽也算看清楚了,这人想效仿楚王,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有没有那个本事一鸣惊人,“殿下,石贼之猖狂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殿下与他们周旋多年,想必比臣清楚。如今石襄才受重创,正是警惕心最强的时候,我曾派心腹去查探石府的情况,也根本进不去。”
“为今之计,只好静候良机,不能打草惊蛇,需得等石襄放松警惕,以为咱们已经放弃,再一击必中。”
姬孟明摆摆手:“那赵狄那儿的情况呢,如何了?”
“回殿下,赵狄那儿进展一切顺利,毒已经布置好。只不过,由于毒性发作需要时间,现在表面上看不出来什么,但其实已经深入到赵狄骨髓里了,因此还请殿下稍安勿躁。”
姜羽的话,也不知道姬孟明信了没有,总之他沉默半晌,突然收起了刚才的急躁与傲慢,轻声说了句:“寡人一生,皆系于睢阳君一人身上,还请睢阳君不要辜负寡人的信任。”
一个暗地里能给他捅刀,表面上又跟他求救的人,姜羽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信的,混不在意地答应一声,回道:“姜羽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殿下所托。”
“希望如此罢……”姬孟明垂着脸,秀美的脸上似乎有几分落寞,他不敢多待,戴上帽子,微微向姜羽颔首,便道,“寡人回宫了,睢阳君回去好好歇息吧。”
“是,殿下。”
姬孟明说完转身便走了,但廖公公却低声凑到姬孟明耳边说了几句,得到姬孟明许可后,暂留了下来。
姜羽不解道:“廖公公还有什么话要嘱咐姜羽么?”
廖公公没有说话,挪动那双已经不太灵便的双腿,动作迟缓艰难地对着姜羽跪下来,弯腰,头低下去,伏在地上。
“廖公公,你这是……”
“睢阳君。”廖公公苍老的嗓音响起,“请受了老奴这一拜罢。”
姜羽微微蹙眉:“廖公公有什么话,不能起来说么?”
“老奴有一事求睢阳君。”廖公公道。
“何事?”姜羽问,“廖公公请讲。”
“老奴恳求睢阳君,他日若有什么变故,还请睢阳君看在殿下尚且年幼,小公子才几个月大的份儿上,救殿下一命,不要让人害了他。”
姜羽微微挑起眉,唇弯了弯,觉得这老太监有些意思。
他弯下腰去扶,轻声道:“廖公公,晋侯殿下是天子亲封的诸侯,有什么人会害他?你多虑了,起来吧。”
“睢阳君!”廖公公却不肯起,“请睢阳君答应老奴。”
姜羽直起了腰,垂眸看着廖公公没有答话。
廖公公肩膀抽了抽,一大把年纪的人,竟然老泪纵横,哽咽道:“殿下是老奴一手带大的。当年肃公在时,与先太后感情甚笃,但先太后不幸流了一个孩子之后,便再难受孕,好容易怀上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