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眠琴柳岸
“父亲。”王后眼神慌乱,提着裙摆跑过来,发上的步摇随着她的步伐而晃动,发出泠泠的轻响。
经历丧子之痛后的王后看起来憔悴了不少,眼睛红肿,虽有胭脂水粉,也难掩她脸上的疲惫。本是妙龄少女,短短十六七年,却已走完寻常人一辈子也经历不了的人生。
“歹徒才逃出去不远,只要他还在这曲沃城内,赵某就定会抓到他。”赵狄说。
“这样最好。”姜羽道,“若是抓到他,还请赵大人务必通知姜某一声。”
姜羽顿了顿:“我的人,不能就这么伤了。”
“自然。”赵狄说,“不过,殿下在里面?”
“赵大人自己进去看看便是。”姜羽说完,不想再跟赵狄纠缠,说道,“姜某还有事,这里便交给赵大人,姜某告辞。”
姜羽用这样的姿势抱着戚然明出来,脸色又难看成这样,由不得赵狄不深想两人的关系。闻言了然地笑了笑,说道:“赵某给睢阳君安排个马车吧,驿馆路远,睢阳君总不好一路抱着伤患。”
姜羽微微垂眸:“多谢。”
“殿下在里面?”王后突然问道。
姜羽语气稍微柔和了一点,说道:“王后请节哀。”
这句话透露出的意思让王后表情怔愣了一下,她倒是没哭也没笑,像丢了魂似的,礼节却没失,屈膝垂眸道:“多谢睢阳君。”
便慢慢地朝柴房里走去。
柴房里只躺了一具尸体,便是姬孟明的。少年诸侯穿着黑袍,倒在脏乱的地面上,眉心一点血迹流到了脸上,唇角亦有血,脖子上有青紫的掐痕。看起来不是失手杀死,是诚心想要杀了他。
王后一生的悲剧,可以说是开始于嫁给姬孟明以后。此刻看到姬孟明身死,王后却也没有什么报复的快感,她只觉得茫然,腿一弯,在姬孟明身前跪下来。
她生来是金枝玉叶,享受着常人享受不到的富贵,她一件首饰便抵得上寻常人家一年的开销。但若有得选,她宁愿来生投生在寻常布衣家。
她伸出葱葱玉指——这是一双从未沾过阳春水的手,细嫩白皙,抚上姬孟明死不瞑目的眼,让他合上眼眸。而后握住姬孟明已经逐渐失去体温的手。
两只手握在一起,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但她也不能再为姬孟明做些什么了。
“殿下。”王后低低地唤了一句,这是最后一遍了。
赵狄安排的马车很快就到了,公孙克替姜羽掀开帘子,姜羽抱着戚然明便上了马车。进去后,姜羽轻手轻脚地把戚然明放下,生怕一不小心碰到戚然明身上的伤。
“然明。”姜羽俯身,与戚然明离得极近,低声唤道。
然而戚然明并没有回应,呼吸平稳,竟是已经睡着了。当然,也可能是晕过去了。
姜羽理了理他鬓角散乱的发,给戚然明调整了一个舒服些的姿势,让他躺在自己的腿上,而后弯下腰,唇轻轻碰了一下戚然明的额头。他的动作小心翼翼之极,像是对待一件极珍贵易碎的瓷器。
随后,姜羽半掀开帘子,对车夫轻声吩咐道:“烦请稳一点,别颠着他。”
“是,睢阳君。”车夫回道。
第113章
马车在驿馆门口停下, 姜羽抱着戚然明从马车上下来,又一路穿过院子, 将他抱去自己的房间。
“去请大夫。”姜羽一边走一边说。
“赵大人已经去请宫里的太医了。”公孙克说。
姜羽脚步未停。
“赵狄这次我还真是承了他的情了。”
到卧房门口, 公孙克见姜羽要踹门, 连忙去帮他把门打开,将人送进去。直到姜羽把戚然明轻轻放到榻上, 姜羽才头也没回地说:“你也去看看身上的伤吧,不必在这儿伺候了。”
公孙克这才一拱手, 退了出去。
太医来得挺快, 他以为是睢阳君又在这儿出事了,没想到来了之后发现睢阳君好端端地坐着,床上倒是躺了一个遍体鳞伤的。
“睢阳君。”老太医向姜羽行了个礼。
“免礼, ”姜羽说, “你来替他看看。”
老太医走近一看,发现是去年见过的那人。
“这……”老太医医者仁心,看着戚然明这一身的伤便有些不忍,“怎么会伤成这样?”
姜羽皱着眉, 沉着脸,没有说话。
老太医当即要来帮戚然明先脱去身上那些衣物,只不过,由于他身上伤口太多,且许多地方血已凝结,脱衣服时难免扯到伤口,使伤口重新裂开。
幸好戚然明晕过去了。
这年代连麻醉药也没有, 要是醒着,得多遭罪。
老太医年纪大了,搬戚然明一个成年男子有些吃力,姜羽帮着他把戚然明扶起来。只不过姜羽不敢下手,所以还是交给太医来处理。
“睢阳君,您也受伤了。”这时老太医突然看到了姜羽的胳膊,衣袖被割破,血从里面渗出来,将布料都染红了。
“小伤而已,没有大碍。”姜羽不在意道。兴许是嬴喜扔暗器时伤的,他当时太着急,竟没有注意到。
老太医也知道轻重缓急,闻言不再多说。
等衣物全部脱下以后,姜羽看着戚然明那满身的伤,又开始觉得姬孟明死得太便宜了。恨不得跑去再鞭个尸。
不过,经太医查验之后,幸运的是戚然明主要是外伤。内伤不重,姜羽也检查了一下,内伤主要是最后打嬴喜那一下时,强行用内力冲破药力,致使内脏受损,所以才会吐那一口血。
虽然内伤不重,这些外伤也有够不好受的。
最令姜羽气愤的是戚然明肩头的伤。那是嬴喜最后打算插进戚然明脑袋里的暗器,被插进了戚然明的肩膀里,伤到了筋骨,而且还有毒。幸好戚然明当时躲了一下,否则哪还有命在?
姜羽看太医把暗器取出来时,金属缓缓抽出,带着血“铿”地落到地上,戚然明即使是睡梦中也疼得蹙起了眉,姜羽就觉得打嬴喜也打得太轻了。
由于暗器上有毒,戚然明肩头的那一块血肉颜色已经泛黑。
“睢阳君若不忍看,便出去吧。”老太医道,“老臣处理外伤几十年,不会有问题。”
“不,”姜羽却拒绝了,“我就在这里。”
越是痛入骨髓,他越要记住这种痛,以警醒他日后绝不可轻信他人,绝不可掉以轻心。这一次他能把戚然明找回来,那下一次呢?高阳之战犯下的过错还不够吗?
公孙克则让随行的医官给他处理了一下身上的伤。处理完后,公孙克便又回到了姜羽的门外守着。这一次的事不仅对于姜羽而言,是一次警醒,对于公孙克而言也同样,竟然有人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把主子的人劫走。心底里,公孙克认为这是自己的失职。
老太医给戚然明清洗了伤口,上了药,便道:“今夜是极危险的一夜,老臣便就在屋里守着。睢阳君若是累了,便回去歇息。”
由于戚然明伤口太多,这一番处理下来,天色竟已黑了。姜羽望了望天色,朝太医拱手道:“不了,程太医辛苦半日,想必劳累了,姜某送你去歇息,这里便由我来守着吧。”
方才满心都在戚然明身上,姜羽还没注意到,这太医竟是去年给他处理过伤的那位。
“睢阳君客气了。”
两人推辞一番,最后由老太医先去用过便饭,再过来。姜羽也让随行医师处理了胳膊上的伤口,换了套衣裳,而后便坐在床边,静静看着戚然明。
或许是处理伤口后,身上没有那么难受了,戚然明的眉头不再像起初那样皱得那么紧,只是脸上仍是一点血色也无。
姜羽想到去年冬,他在蓟城的府里,大雪天,天寒地冻,这人也是这样一身伤,跑到他的府里,看到他,一句话还没说就晕了。再往前,去岁秋在郭公山的山洞里,这人亦是满身伤痕。
相识不过短短一年,此人已经重伤了少说有三次。
还两次是跟嬴喜有关……真是碰上那家伙就没好事。
当晚,戚然明发起烧来,浑身滚烫,脸颊通红,眉头皱得死紧,一副很是难受的样子。姜羽也没有办法。
这年代卫生条件太差,要搁现代,打一针消炎药就好了。
老太医只得用凉水给戚然明降温,帕子浸了凉水后拧干,放在戚然明额头上。这么来来回回折腾了两个时辰,戚然明的烧才算退下去,危险期便算是过了。
姜羽怕太医年纪大了,熬不住,便命人收拾了一间屋子,送太医去休息。自己则一个人守在戚然明的床边。
戚然明是翌日下午醒的。
他醒来时,天光微暗,正是光线最柔和的时候,窗外的桃树、海棠树随着春风,簌簌地往下落着花瓣。戚然明睁开眼,便看见姜羽坐在一旁,靠着椅背睡着了,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色,看着很是疲惫。
想是守了一夜。
戚然明试着想起身,却发现身上没有一处不疼,而且乏力得厉害,许是被下了药和发过烧留下的后遗症。戚然明只好安心躺着,对着姜羽轻轻叫道:“姜羽……”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哑得不像话。
他声音很低很轻,虚弱无力,本以为姜羽会听不到,但没想到他才叫出口,姜羽就睁开了眼睛。
看到戚然明醒,姜羽眼里浮现起惊喜:“你醒了?”
戚然明苍白干裂的嘴唇微动:“渴。”
“我给你倒水。”姜羽说着,转头便去给戚然明倒了杯茶水,端过来。
戚然明想自己去接,姜羽小心翼翼把他扶起来,揽在怀里,把戚然明的手塞回被子里。
“别乱动。”姜羽说。
戚然明本就四肢无力得很,只好顺着他,低下头,由姜羽把水喂给他。
“我又没断胳膊断腿……”喝完水,戚然明轻轻笑了一下。
姜羽用上内力,直接远远把茶杯扔到了桌上,替戚然明理顺长发,低声道:“你要是断胳膊断腿,昨天我就不会放嬴喜离开了。”
戚然明又说:“谢谢你。”
姜羽道:“你别因为嬴喜谢我,从昨个儿回来让太医给你处理伤口起,到刚才你醒来之前,我已经追悔莫及,心里把嬴喜杀了千百次了。”
戚然明又笑起来,知道他在逗自己笑,却还是向姜羽保证道:“我以后不会再和他来往了,真的。”
“以后他是死是活,我都不会再管。”
“不是不让你和别人来往,”姜羽的手指摩挲着戚然明的鬓发,低下头在他额角亲了一下,叹口气,低声道,“我只是担心你,心疼你,这人太危险。”
“你总是这样一身伤,总是让我提心吊胆的……”
戚然明:“对不起。”
姜羽:“所以你日后,尽量不要去做危险的事,不要将自己置身险境。遇事以自己的安全为重,别总是不要命,不把自己放在心上。”
戚然明点点头:“我知道了。”
戚然明流浪多年,很少体会到这种被人关怀着,被人放在心上,被人珍视着的感觉。事实上,他从前确实不太在意受伤与否,反正不死就无大事,受点伤算什么?
这时姜羽又说了一句:“你将心比心,倘若躺在这里的是我,你又会怎么样?”
戚然明一愣,抬头看着姜羽:“我没想过……”
姜羽在他心里,一直是一个很强大的人,似乎所有问题在他面前都不是问题,所有危险都会化险为夷。他尚未想过,有一天姜羽也会受这样重的伤。
但姜羽也是人,姬孟明一代诸侯都能被杀,姜羽自然也能受伤。
“我会杀了伤你的人。”戚然明想了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