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君子为庸
陆阖叹了口气,见小师弟一双薄唇抿了起来,便放下碗筷,用柔软的丝绢小心沾了沾他的嘴角:“小辰,我知你所虑何事,但你我身上发生的事,一时半刻绝不能为外人所知。”
越辰流露出疑惑的神色。
陆阖略带愧疚地拿出了早先准备好的说辞:“如今我刚刚苏醒不久,神识还弱,虽然暂时能出来与你相见,也偶尔可以获得身体的控制权,可那个夺舍者的魂魄强大,现在这具身体的实际掌控着,其实还是他——那子母连命蛊对他来说虽然是一个牵制,但未必就不可解,在他完全消失之前,我们定然不能触碰到他的底线。”
他们如今相认,还用子母连命蛊摆了那人一道,几乎已经是将对方底线踩了个彻底,但到底两边平衡仍然颤颤巍巍地维持着,夺舍者相信自己有再次将身体原主压下去、重来一次的机会,行事并不会太鱼死网破,可若是真的一鼓作气,直接将越辰放出去,或将原身被夺舍、以及夺舍者这些年利用原身的身份作恶之事公之于众,那夺舍者定会铤而走险,甚至定然会对越辰不利。
越辰眉梢一挑,消瘦的脸上显得格外大的眼睛绽出久违的明亮,竟显出几分轻蔑,不必出言,已犹然“便随他去”。
“不可,”陆阖轻轻一叹,温柔地抚了抚他的鬓角,“小辰,别置气。”
他知道这样对原主曾伤害过的人太不公平,但对方将越辰的生死握在手里,相当于捏住了他的软肋,他可为正义抛却己身之生死,却不能眼看着终于快熬出头的小师弟因为自己的一时行差踏错,从此便长眠幽冥。
那些事,他迟早会给出交代,只要他完成自己的计划……到那时,便不会有人为了无谓的事情受伤了。
越辰露出愤怒的神色:“难道还要……受他所制?若是可能,我宁愿与他……同归于尽!”
“不可!”陆阖双眼圆睁,连忙捂住小师弟的嘴,戳在他手心上写字的手指用力到越辰都感觉到些痛了,“切莫有如此念头,小辰,你未来的人生还长着呢,为这么一个人搭上自己的未来,值得吗?”
“我哪儿还有什么未来啊,”越辰眼神一黯,声音虽低,却还是被陆阖捕捉到了。
陆阖拍拍他的手背,温柔而坚定地写道:“怎么没有?小辰,你先前跟他对峙的那股子气势哪儿去了?这可不像我的小师弟。”
见越辰神色没什么改变,他顿了顿,又握住越辰的手,垂首认真补充道:“你相信师兄吗?”
“……自然是信的。”
“那好,”陆阖笑了笑,“师兄跟你保证,不日定会在全天下人面前还你的清白,也会医好你的身体,让你这段时间以来所受的伤害绝不影响以后的修炼,可好?”
见越辰终于有所触动,惊讶地看过来,他故意眨了眨眼,装作轻松的样子写道:“你可还记得,我从小就不喜与你们一道修剑,剑道非我所长,但丹医一道上,这些年被困在他识海深处时我也未曾放下,如今便算是与宗门丹峰长老比起来,相信师兄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越辰睁大了眼睛,显得很是惊喜:“此话当真?”
“当然,师兄还会骗你不成?”
两人你来我往,一个嗓子有毛病,说话缓慢又沙哑,一个干脆被封了言语,只能靠一字一句地写下来交流,进展十分缓慢,半天也没能说出多少话,可两人皆心情放松愉快,倒不觉得交流过程枯燥乏味。
——若是外间没有一个时刻可能将他们分开的夺舍者虎视眈眈,那就更好了。
陆阖好容易劝得小师弟多少放下了之前的偏激念头,又好说歹说劝他睡下——越辰显然并不想入睡,他脸色苍白地躺在一堆柔软的被子里,双眼定定地看着陆阖,好像生怕一眨眼他就跑了似的。
今天对于越辰来说,实在是发生太多事了,他的身体和精神本来就已经十分脆弱,骤然接收这些,难免伤神得很。
而且……那个师兄,记忆中的那个师兄居然还会回来,这对越辰来说,某种意义上甚至比自己本身能得救还让他开心,于是愈发害怕这只是自己绝望下的一场美梦,或是那夺舍者为了折磨他想出的新招数,制造出的什么幻境……
师兄,陆阖,他回来了呀……
终究是太过劳累,越辰坚持了半晌,便开始上下眼皮打架起来,他都忘记了自己有多长时间没能安稳地睡上一觉。黑暗逐渐侵占了视野,越辰头一偏,沉沉地睡了过去。
陆阖坐在旁边看了他一会儿,渐渐的也有点困,他倒是不客气,直接在宽敞的床上捯饬出一小片地方来自己也躺上去——作为一切的幕后实际操控者,他可一点都不用担心什么时候“调息完毕的夺舍者”会突然闯进来。
越辰沉睡中的脸却渐渐皱了起来。
借由睡梦的黑暗,如同冰冷海水般的记忆翻涌着黑浪从脑海深处一涌而上,他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便被那水淹了个没顶。
他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熟悉的痛感从身体深处自行涌现,如锥般狠狠刺入大脑,那些疼痛和屈辱……有时“陆阖”也会温声软语,在骗得他暂时失神时骤然施加难以忍受的痛苦,在那些精神和身体的痛觉翻倍时肆意大笑。
越辰恍然觉得自己又躺在那一片汗水与血水形成的冰冷的湿粘中,“陆阖”抓着他后脑的长发按进水牢的深池,直到他五脏六腑都呛满冰水,眼前一阵阵发黑——
不仅是来源于窒息与死亡的恐惧,还有那恶心的大笑声,一声声刺入心底的嘲讽……那时候他还不知道眼前这个不是自己的师兄,过去的美好全部变作了讽刺,碾碎每一分尊严和反抗,他眼前全是白亮的光线,头痛欲裂,眼睛里几乎都要滴出血……不是常人所能承受的痛苦有时会彻底冲垮他用以保护自己的、摇摇欲坠的堤坝,惨叫——或至少是痛哼,不受控制地冲出他的喉咙,直到嗓子嘶哑得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青年的身体颤抖得厉害,他骤然张开眼睛,眼睛一时都对不准焦,显得有些茫然,竟流露出一点类似于无助的情绪来,他紧紧地抓住手指间陆阖的袖口,用力到指尖的伤口再度崩裂,却浑然不觉,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陆阖猛然惊醒。
“师弟!小辰——没事了,没事了,你看着我,别怕……”
陆阖感觉喉咙哽得难受,像堵了一柄剑在那狭小的缝隙处,将柔嫩的软肉划到鲜血淋漓。他拼命想要唤醒不知道陷入什么痛苦回忆的越辰,却连碰他都不敢,生怕这罪魁祸首的身体再给他施加更多的压力。
他恨不能以身相代。
越辰的身体剧烈颤抖着,眼睛空洞洞的聚不起光,苍白的嘴唇也抖得厉害,又被无意识地狠狠咬住,留下深深的齿痕、及至咬出破口,身体的主人却毫无所觉,反而有变本加厉的趋势。
陆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继续这样折磨自己,他来不及多想,将手指硬生生挤入越辰齿列之间,指上的皮肤登时被咬得破开,鲜红的血顺着指缝淌下来,一滴滴雨点般滴在越辰胸襟上。
“小辰,我在这儿呢,大师兄在这儿呢……都过去了,懂么?不会有人再伤害你了。”
陆阖表现得更像这被越辰牙齿折磨的身体根本不是自己的,他另一只手轻而又轻地拍抚着越辰脊骨突出的背,呢喃的声音更是柔若飘絮——也许是持续不断的安慰起了作用,也许是紧绷了许久也并未等到记忆中接踵而来的疼痛,剧烈颤动的身躯缓缓平静了一点儿,越辰浑身都已经被冷汗湿透了,狼狈得像是刚被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一缕缕额发被粘在额头颈间,乌黑的颜色与惨白的肌肤形成强烈对比,一眼望去仿佛某种邪恶的诅咒。
陆阖把人放平躺下,继续轻唤:“小辰……”
青年深黑色的眼睛虚弱地动了动,缓缓定在他身上,眼瞳深处的光终于重又微弱地亮起来。
第83章 第四朵白莲花(14)
总算缓过来了。
陆阖欣喜地俯下身与还满眼惊惧的越辰对视,尽量调整自己的神情区别于夺舍者,他虽不能说话,却一直动作轻柔地拍着越辰的后背,一遍一遍慢慢地写着“我不是他。
小辰,,你看着我,我不是他——记得吗,别怕。
越辰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嘴角勾出一个极细微的弧度来:“我知道……我知道,师兄,你和他一点都不一样。”
我愿意相信你。
陆阖看着他,觉得这笑容甚至比之前他陷入噩梦的纠缠时流露出的仇恨更令人难过。
他倒宁愿小师弟不分青红皂白地恨他——只要他肯接受自己的照顾和治疗,把身体养好以后,反正自己任他处置……可越辰偏偏总表现出这样令人心疼的清醒,他是真的将自己同那夺舍者分的很开,可这样一来,他心里那些满溢的痛苦和仇恨又该寄托在那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