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莫晨欢
赵辅:“朕问的那件事,重明还没有给朕答案。三十二年前,一切与重明无关,今日朕想过许多人,哪怕是那王诠朕都想过,他会进宫,独独没有想到,是你来了。你怎的就来了,这又是何苦。”
纪翁集心中波澜起伏,他慎重郑然地望着眼前这位帝王。数十年来风风雨雨,他自认是最了解对方的人,却终究猜错了这人的心思。可这世上,真的有人能明白帝王心吗?
想通后,纪翁集道:“陛下说朕不是先太子党,不是松清党。”
赵辅脸色微变,他故作平静:“朕说错了?”
纪翁集:“陛下未曾说错。臣不过一个二甲同进士出身,如何能成为松清党,能入了先太子的眼?只是那一年金榜题名琼林宴,臣出身贫寒,不堪酒醉,出尽了洋相,被同桌进士暗自取笑时,有一人扶了醉酒的臣一把,对臣说,天下英杰,莫问出处。”
赵辅已经知道了那人是谁,龙袍下,他的手指握紧成拳。
纪翁集深深看了他一眼,笑道:“陛下,天下何人不喜欢赵璿啊!”
纪翁集转身离去。
他一走,福宁宫中传来瓷器碎落的声音,响了许久,迟迟不断。
左相离开福宁宫时,恰巧遇见了进宫面圣的刑部尚书耿少云。耿少云见到他,大为吃惊,行礼道:“见过纪相。”
纪翁集回了一礼,却没有开口回应。
耿少云在福宁宫外等了许久,终于,赵辅传他进殿。耿少云见到满地的碎片,心中震惊,他冷静地走到内殿,恭敬地作揖行礼。赵辅没有力气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痛心疾首地说道:“望青,朕心寒啊!”
正月初九,这场浩浩荡荡的逼宫闹剧终于落幕。
妖僧善听迷惑圣听,惑乱朝堂,于天子病重时伺机作乱,押入天牢,听候处决。左相纪翁集暗通妖僧,为非作歹,伺机逼宫,念其为国操劳多年,劳苦功高,剥其官位,安度晚年。
四皇子赵敬、五皇子赵基误信贼人,致使盛京兵乱,撤其官职,闭门静思己过。
擢升右丞徐毖为左相,刑部尚书耿少云为右丞,吏部右侍郎余潮生为刑部尚书。
这一连串的升官贬谪,看得群臣眼花缭乱。然而让人最没想到的是,皇帝调秦州府尹赵靖回京,任吏部右侍郎,官居三品。
赵靖是纪翁集的得意门生,纪翁集被褫夺官位,赵靖却终于苦尽甘来,回京做官。
正月十六,开平三十二年的第一次大早朝,群臣聚集于紫宸殿中,唐慎也看见了从秦州千里迢迢赶回来的赵靖。
皇帝的身体似乎依旧不大好,经历了一场稀里糊涂的宫变后,他更加苍老了几分,但眼神却愈发凌厉。这时候,哪有人还敢认为皇帝大限将至。一个大限将至的皇帝,能在那场混乱的宫变中突然醒来,掌控大权?
一些臣子已然猜到了些许真相,还有不明真相的官员胆战心惊,更加敬畏皇帝。
早朝时,赵辅轻声说了几句话,一语带过了正月时的那场宫变。
徐毖站在群臣文官之首,率领百官,贺开平三十二年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等到散了早朝,唐慎才真正看清楚赵靖。
四年前,赵靖因为督办度支司不利,被赵辅贬到秦州,从二品大员变成一个小小的四品府尹。如今他回京,做了三品吏部右侍郎,但朝中纪党大势已去,赵靖也头发花白,明明才四十多岁,却仿若花甲老人。
唐慎感到自己好似一叶扁舟,漂流于波涛汹涌的汪洋之上。
次日,唐慎刚刚下衙回到家中,右相府的管事又来接他。唐慎惊讶道:“右相大人在府上等我?”
管事笑道:“大人去了便知。”
唐慎一头雾水,但是很快他发现,这辆马车去的不是城东右相府,而是一路往南,直接出了盛京城!
马车晃晃悠悠地来到城外十里亭,唐慎下了马车,只见右相王诠穿着一身乌衣,早在亭中等着了。唐慎立即走上去:“见过叔祖。叔祖是有何事?”
王诠没回答,而是上下看了他一眼:“倒是我疏忽了,只想着要你快些来,没想到你还穿着官袍。今日带你来此,是私事,应当给你也备上一件乌衣的。王氏子弟,喜穿乌衣,你可知道?”
唐慎:“……知道。”
王诠正要开口,忽然见到一辆马车从盛京方向驶来,他道:“人已经来了。”说着,他大步走到官道旁,唐慎也跟了上去。
马车悠悠停下,车上的人掀开车帘,看见是王诠后,略微吃惊:“王相?”
王诠作揖道:“纪相。”
纪翁集从马车中下来,他也回了一礼,道:“罪官之身,哪来的纪相。”说着,他看了一旁的唐慎一眼。
唐慎立即给他行了一礼。
王诠悠然道:“既然如此,那乌衣之身,何来的王相?”
两人相视一眼,皆是笑了起来。
朝堂之上,纪党、王党相争多年,并非死敌,可却是实实在在的敌党。谁能想到,如今纪翁集和王诠竟然在城郊十里亭外,畅谈言欢,笑声不断。
唐慎不明所以,他不知道王诠为什么要把自己带到这儿,但他镇定地站在一旁听着,不说一字。
纪翁集:“天色渐晚,不便再留,老夫该走了。”
王诠拱手道:“一路平安。”
纪翁集望了唐慎一眼,又忽然道:“倒是想起一件事来。”
王诠:“哦,何事?”
纪翁集:“除夕皇宫家宴上,三位皇子,选谁皆可,但圣上独独选了二皇子赵尚。”
唐慎心头一震,他不动声色地凝聚精神,听纪翁集继续说了下去。
纪翁集感慨道:“是随意为之,从中任意挑了一个,做那最无辜之人。还是说,因为他是长子,长子啊,让圣上想起某个人,某个令他有愧疚之心的人,所以才选了他呢?”
纪翁集声音顿住,他错愕道:“咦,老夫方才可是又胡言乱语了?德占兄莫要见怪,自从被那妖僧迷惑后,我总是会说些奇怪的话,你可别放在心上。”
王诠:“自然不会,方才重明兄说了什么?”
唐慎道:“纪大人未曾说什么。”
纪翁集和王诠齐齐看了唐慎一眼,目露赞赏。唐慎垂目看地,神色平静。
纪翁集笑了,他抬起手,指着唐慎身上的官袍道:“本以为唐大人也该穿乌衣。”
唐慎眼皮一抽。
王诠:“哈哈哈,小辈自有小辈的福分。重明兄,定有再会之时。就此告辞!”
“告辞!”
第137章
日落西山之际, 钦天监监正李肖仁穿着一身仙风道骨的八卦道袍, 手持拂尘, 进了皇宫。他的身旁跟着两个小徒弟。正月初七的宫变之夜,李肖仁因卧病在床,所以不在宫中, 是他的两个小徒弟留守登仙台。
此刻李肖仁病愈,蒙得皇帝召见,趾高气扬地就进了宫。
他的两个小徒弟却战战兢兢, 头也不敢抬。因着那一晚在登仙台中蜷缩害怕, 瑟瑟发抖了一整夜的不是李肖仁,而是他们。没经历过那慌乱可怖的一夜, 就不能感受到这皇宫有多么可怕。那一晚要是有御林军冲进登仙台,把他们两个小道士砍成肉泥, 恐怕都没人会为他俩说个冤字。
李肖仁到了登仙台时,大太监季福已经在殿外候着了。
见到季福, 李肖仁急忙走上去,赔笑道:“季公公。”
季福笑道:“李大人。官家近日烦心事颇多,你可得小心着呢。”
李肖仁:“多谢季公公提点。”说着, 他便进了登仙台。
待到一个时辰后, 李肖仁从登仙台中出来。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觉神清气爽,容光焕发。被那善听和尚压了整整一年,如今善听被皇帝斩首示众,皇帝弃佛修道, 最终还是他李肖仁胜了。
李肖仁心情大好,他让小徒弟给季福塞了几片金叶子,讨好道:“从明日起,下官又要每日来登仙台了。季公公伺候陛下,劳苦功高,可得多多注意身体。”
季福不动声色地收下金叶子,微笑道:“李大人也要注意身体才是。”
李肖仁领着徒弟离开登仙台,走时步步生风,好不得意。
“可真是小人得志。”
季福扭头看到自己的干儿子,他皱眉道:“这话也是你说得的?”
小太监谢宝低下头,委委屈屈道:“是,只是儿子也没说错。”
季福:“你啊,管好这张嘴,这里头有你什么事。”
谢宝唯唯诺诺地应了声,被季福打发去后宫办事了。然而望着李肖仁和那两个小道士的的背影,季福又何尝不觉得,这世道真的是小人得志。
李肖仁这得多蠢啊,蠢到何种地步,才能如此心安理得地觉着赵辅是个一心修道的皇帝。
赵辅这人,此生不信神,不信佛,只信他自己!
正月宫变过后,季福恍然觉得自己好像更懂了赵辅一些。那日赵辅召见纪翁集时,他听了赵辅的令,就守在门外,将两人的话一字不差地听进耳中。纪相评价赵辅,说他是个自私自利至极的明君,季福却觉得,赵辅已然不可用自私自利来形容,他的眼中,六十多年来,俨然只有他自己一人!
身为跟了赵辅五十多年的老人,季福忽然觉得心头发寒。
谢宝之所以觉得李肖仁是小人得志,是因为他在替枉死的善听鸣不平。比起这个只会溜须拍马的假道士,善听平易近人,从来都不刻意巴结达官贵族,也不会只讨好季福一人,对其他太监视而不见。善听与这些小太监关系不错,深得太监宫女的喜欢。
“佛度有缘人。您是真想度了咱们这位陛下,可您法力不够,度不了啊!”季福心中感慨,这世上最后一个为善听和尚哀叹的人,或许就是他吧。
下了衙,唐慎回到家中,只见唐璜正在和姚大娘、奉笔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什么。
“……就见那大和尚双手合十,结了个印,跪在法场中央,就开始念起禅经了。最为神奇的是,自他念经后,刽子手也不动了,法场外头围观的百姓也都安静了,所有人都听他在那儿念经。他每念出一个字,地上就开出一朵莲花,哗啦啦的开了一整个法场。”
“你怎么不说,他口吐金莲,直接立地成佛呢?”
唐璜扭过头,看到是唐慎,小姑娘惊骇道:“真的假的,那个大和尚还口吐金莲,立地成佛了?”
唐慎:“……”
“当然是假的!你都从哪儿听说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犯人行刑时,双手是被锁链缚于身后的,怎么双手合十?时辰一到,即刻行刑,一瞬都没耽搁,刽子手能不听指令?都和你说了,不要老听这些莫名其妙的传闻,都是假的。”
姚大娘:“啊,原来是假的啊,我还以为那些和尚真的那般神奇。”
唐慎无言以对。
百姓们不知道正月宫变到底发生了何事,都以为是妖僧祸国。其实不只是他们,就连许多京官都对真相不明所以。百姓将这事当成茶余饭后的故事,编出了好几个版本。就连唐家的细霞楼都讲起了一个志怪故事,说的是一个道士降服妖僧的故事。
临近二月,唐慎受召入宫。
赵辅又恢复起了往常神色,他坐在御座上,批阅奏折。季福引着唐慎进入垂拱殿,赵辅放下手中的折子,抬头看他,笑道:“朕好像很久没见到景则了。”
唐慎作揖道:“臣拜见陛下。”
赵辅朝他招招手:“走近了说话。”
唐慎走近了两步。
赵辅感叹道:“还是一如往昔,那般年轻,风华正茂。可是朕已经老了啊。”这时候几乎成了习惯,唐慎下意识地就想接上一句彩虹屁,但赵辅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说道:“朕时日无多,但是想办的事,却一件都没有办成。景则啊,你师兄去了幽州那般久,他近况如何了呀?”
王子丰近况如何,唐慎恐怕还不如赵辅清楚。
唐慎:“臣许久未见师兄,但师兄心思缜密,去了幽州后,定然事半功倍。”
赵辅哈哈一笑:“你去幽州,帮帮子丰罢!”
唐慎心头一惊,表面不露声色:“臣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