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莫晨欢
两人进了余潮生的尚书屋中,刑部的其他官员一个个看向对方,最后谁也没敢跟上去。过了片刻,刑部左右侍郎听说王溱来了,立刻前来见礼。
屋中,很快便只剩下刑部三位顶头高官和王溱,还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四品银引司司正林栩。
余潮亲自给王溱沏茶,他心中多有揣测,已然猜到王溱的来意。
可王溱一点都不提其他事,反而说起了书法,说起了手中的茶水。余潮生的心思产生了动摇,他甚至开始怀疑王子丰此行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和他打个交道?
王溱用茶盖轻轻拨了拨茶水,语气平缓:“是有十四年了?”
余潮生思索片刻:“确有十四年了。”
王溱感叹道:“沧海桑田。”
余潮生品茶不语。
王溱:“余大人可还记得那日金榜题名后,我等一起策马游街?”
余潮生笑道:“已经过去十四年之久,下官记忆模糊了。”
王溱深深望了他一眼,微微一笑。
余潮生看着他淡定自若的模样,一股几乎无力回天的恨意猛然侵袭上心头。然而它是无力回天的,它是乏而无力的,它仅仅只产生了一瞬,就被他的主人舍弃。
因为嫉恨从来只是最无用的感情。
十四年前,开平十九年,四月,他中了那届的榜眼,与状元、探花一同信马游街。
记忆模糊?
如何能记忆模糊!
那一年,自集英殿而出,他们三人顺着白玉龙脉一路向前,走出了皇宫大门。那本该是他一生最辉煌的时刻,然而从钦点他为榜眼的皇帝,到宫门外等候已久的盛京百姓,无一人的眼中倒映出他的影子。
所有人只看见了站在最前列的状元,余潮生将那个人的名字深深地烙在了自己的心底。
王溱,王子丰。
如今他已到不惑之年,可当年的每一幕都印刻在眼前。如何能遗忘!
余潮生笑道:“说来下官与大人也算是同窗学子,只可惜游街后不久,只过了一年,下官便离开盛京,多年未归。”
王溱:“我记着,余大人是去江南做了指挥使。”
“大人竟然还记着?是,是先去钱塘做了半年的指挥使,后来我被调去邢州。”
“余大人有多久没去过江南了?”
“似有三岁之久。”
“明岁倒是该再去一趟了。”
余潮生怔住,抬头看向王溱。
王溱神色平和,他微笑着望着余潮生,目光深邃,他淡定地说道:“江南银引司那边,怕是还等着余大人去呢。”
余潮生张了张嘴,许久后,他道:“下官自然知晓,只是刑部差事繁忙,明岁开春怕是有些急了。”
“急吗?”王溱看向坐在下首的刑部左右侍郎,他关切得问道:“刑部近日来可忙?”
左侍郎是余潮生的心腹,他立刻接话道:“回大人的话,一整年的案件都交上了刑部,如今我们是忙得不可开交。”
王溱:“因为敢在年末前收纳入库,所以才这般着急忙碌?”
这时,余潮生和左侍郎已经发现自己中了王子丰的陷阱,可两人都无法辩驳,只能睁大眼睛,老老实实地说:“……是。”
王溱笑道:“余大人许久不去江南,定然会很想念。钱塘我也曾去过几次,如今不若去金陵看看吧。金陵与钱塘,各有一番不同的风景。”
王溱带着林栩,起身便要离开。
余潮生原本就没打算去管江南银引司的事,至少他要拖延时间,让王溱办事不顺利。这是他与老师徐毖早就说好的。既然无力改变大宋银契庄必然成立的事实,那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徐毖对他说:“迟则生变,总有人不愿大宋银契庄出现。”
想到这,余潮生站起身,急促道:“大人……”
“余大人。”王溱倏地停步,他转过身,目光微冷,“可还有事?”
余潮生嘴唇翕动,最终竟然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王溱笑道:“宪之,你与我乃是同榜进士,这些年来还未曾与你好好说过话。待明年春天你从江南回来后,再一同共宴如何?”
“是。”
王溱带着人,几乎单枪匹马地离开了刑部。
很快,便到了腊月。
腊月初九,眼见官员休沐的日子越来越近。唐慎忙着要在过年前办好承庆宫的差事,同时又要忙着清扫屋顶积雪。然而王溱比他还忙,常常三更半夜回府,甚至干脆就歇在衙门了。
到腊月十六,阔别四天,唐慎终于再见到了自家师兄。
唐慎心中一动,他还未开口,王溱便把他一把拥入怀中。
“不要说话,天色晚了,一同歇息吧。”
“……好。”
一沾上床,王溱便沉沉睡着了。唐慎望着他清俊秀雅的眉眼,感到了一丝心疼。五年前,他将那封折子上的内容告诉王子丰时,他可从未想过,会有如今的情景。
他的师兄为银引司费尽了心神,这是他为皇帝做的最大的事,也是他为大宋做的最伟大的事。他为的是千秋万代,百姓长福。
唐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睡了过去。
第二日下了早朝,王溱又要忙碌,唐慎也去了工部。他刚到工部没多久,便有官差来报,说是有旧识来拜见。
唐慎挑起一眉:“旧识?从何处来的。”
官差道:“回禀右侍郎大人,那人是从秦州来的,似乎是个骁骑尉。”
唐慎心中惊讶:秦州骁骑尉?他还认识这样的人?
骁骑尉是六品官职,为地方武官。
唐慎:“将人带上来吧。”
“是。”
不过多时,官差便领着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那人一直低眉顺目,目光看地,让唐慎看不清他的模样。唐慎看着他的身影觉得有几分熟悉,他道:“你是何人,抬起头吧。”
这骁骑尉这才敢抬起头来。
两人双目相对,唐慎错愕道:“徐慧?”
徐慧露出苦笑,道:“下官秦州骁骑尉徐慧,拜见唐大人。”
第148章
唐慎立刻走上前, 将人扶了起来。
唐慎对官差道:“你先下去吧。”
官差应了声是, 转身离开。能在六部当差的差役, 无一不是精炼老道的老油条,出门后这差役将门带上。屋内只留下唐慎和徐慧两人。
唐慎道:“徐表哥,坐吧。”
徐慧稍稍犹豫了一瞬, 接着坐了下来。
望着风尘仆仆的徐慧,唐慎心中感慨万千。
九年前,唐慎刚来到这个世界, 那时的他还在小山村里卖果子汁谋生。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来到盛京, 成为一个三品高官。他的梦想从来都是做点小生意,养家糊口。只求吃穿不愁, 恩宠不惧,不求成为人上人。
然而那一日赵家村村口的茶铺中, 梁诵出现了。梁诵年岁大了,无论去哪儿身边都得有人照顾着。当时跟在他身旁的人就是他的表侄徐慧。
唐慎:“还记得以前徐表哥喜欢穿着青布长衣。”
徐慧连忙道:“如今您已然是工部右侍郎大人, 叫下官一声徐慧就好。”
唐慎喉间滞涩一瞬,接着他笑道:“何必如此拘谨?”
徐慧小心翼翼地瞧了唐慎许久,见他是真心说这话的, 这才放下心来。他终于放心地笑道:“许久不见, 景则,未曾想你才二十二岁,便官居三品。若是先生泉下有知,见你如今成就,也定会感到欣慰。”
“我记得当年徐表哥是得了一个县令的差事, 怎的现在反而成了骁骑尉?”
徐慧叹了口气:“世事难料啊。你也知道我乡试只中了个末名,会试不中,按常理说是不可当七品县令的。多亏先生临终前为我运作,我才得了这么个官职。但我哪里能和你相比,我去岭南做县令后,没过几日就被那县衙里勾心斗角的差事忙得是晕头转向。于是九年过去,我才堪堪升了个骁骑尉。仅这个官职,还是因为我与全州团练使冯大人交好,他离开全州到秦州赴任升迁做府尹,顺便将我带走了,于是我这才升的官。”
唐慎沉吟片刻,他安慰道:“事在人为。”
徐慧果然是个只懂读书、还读得十分平庸的酸腐书生,他跟着天下四儒之一的梁诵身后读书多年,却依旧勉强才中了个举人。听了唐慎这话,他压根没多想,而是点点头,道:“冯大人也是看我人很老实,才与我交友。此事还得多谢了他。”
唐慎笑了笑,不再说话。
别说徐慧如今是个六品的官,哪怕他是个五品官,想要升四品,唐慎想要给他运作,也不是没有余地。
事在人为,说的不是那位冯大人帮徐慧,而是他唐慎接下来打算拉徐慧一把。
不过看样子,徐慧来找他并非为了升官。
唐慎旁敲侧击地问道:“快要过年,京官们都已然要休假了,徐表哥怎么忽然来了盛京。你如今已然三十有四,早已成家,过年了不与妻儿团聚么?”
徐慧:“我来盛京确实是有事。秦州府尹为四品官,明年开春是要参加大朝会的,进宫面圣的。冯大人身为府尹,早早来到盛京,决定在盛京过年。他给了我这个机会,由我领军进京保护他的安危。”
唐慎对秦州这个地方并不陌生。
五年前,度支司血案后,当时的勤政殿参知政事、前左相纪翁集的得意门生赵靖,就是被赵辅贬去秦州,当了个府尹。今年初纪相因为正月宫变,被皇帝废了官职,回乡安度晚年。同时皇帝又想起了远在秦州的纪相的学生赵靖,便把他调回盛京。
没想到赵靖离开秦州后,是那个全州团练使冯大人接替了他的官职,徐慧也因此得福。
唐慎:“可找到住的地方了?”
“我与冯大人一同住在租好的宅院里,景则,你不用操心了。”徐慧犹豫片刻,他神色踌躇,但最终还是说道:“今日我来拜访你,其实是有事想与你说。”
“何事?”
“你如今,可还记得先生?”
唐慎神色一顿,他沉默片刻,反问道:“为何忽然提起先生?”
徐慧目光深长地望着他,道:“因为我觉得,你并非是个忘恩负义之人。若你真的忘了先生,今日你就不会见我。我早已过了而立之年,我迂腐老旧,恐怕此生只能在秦州蹉跎时光了。但你不同,我一直记得先生曾经说过,你哪里都好,唯一不好的是,没有一点上进之心!但你如今全然不像没有上进之心的样子。”
唐慎哈哈一笑,他抬手拿起茶壶,给徐慧倒了一杯茶。
“喝茶。”
徐慧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