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莫晨欢
你怎么还记着这事!
漆黑的夜色中,只有一轮弯月隐隐映照天空。管家拎着一盏灯笼远远地站着,唐慎和王溱相面而站,可夜色太黑,哪怕近在咫尺唐慎也看不清王溱的脸,只能看清他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
王子丰这人,哪怕嘴里问着那种让人难以回答的问题,表面上还是让人没法说他。
唐慎哪里能回答。
他左思右想,决定仗着自己才十六,选个孩子气点的答案。唐慎道:“我气师兄捉弄我。我好心好意跑来给师兄送姑苏特产,又在尚书府等了师兄很久,谁料师兄一回来,见我睡着了不喊我就算了,还捉弄我。”
王溱:“原来是这样。”
“就是这样。”
“小师弟,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唐慎猛地一愣,望着王溱微笑的脸庞,一时无法回答。
王溱吩咐管家先回去,他接过管家手里的灯笼,指着这灯笼对唐慎说道:“你瞧我像不像这灯笼?”
唐慎一脸懵逼。这怎么还和灯笼扯上关系了?
唐慎不明白王溱的用意,但他这位师兄的脑子,向来不能以正常人的来看待。
看上去王溱是在考问他,唐慎不敢随便回答,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他道:“师兄如同这灯笼一样,高洁明亮。我来盛京两年,一直受师兄的照顾。起初我只是个小小的秀才,如今回望,当真沧海桑田。师兄照亮了我的路途。”说到后来,唐慎还真加了点真心。确实,他来到盛京后最照顾他的就是王溱,王溱待他真的挺不错。
王溱却摇摇头:“原来小师弟是这样想我的。”
唐慎:“……那师兄举着这个灯笼是何意?”
王溱晃了晃灯笼,笑着道:“难道小师弟不觉得,我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男人吗?”
唐慎:“……”
王子丰你什么时候还会讲冷笑话了!
王溱倒是不以为意,他将灯笼举在自己的脸旁:“灯笼照亮了我的脸,就照不到我的脚。它照亮了我的脚,就照不到我的脸。小师弟,你拿着一盏这么小的灯笼来见我,怎么能找到我呢?”
唐慎察觉王溱话里有话,但一下子他完全没反应过来。这时,王溱已经将灯笼塞到唐慎手里,笑道:“但无论你看到的是我的脸,还是我的脚,小师弟,这个人总归都是我。而我,是你的师兄。走吧,我就不送了。”
唐慎怔怔地看着王溱。
回到家中,唐慎将王溱送的灯笼放在书桌上,静静地看着。
良久,书房里的蜡烛发出一声微微的爆声,唐慎瞬间清醒。
“他说我根本不认识真正的他,不知道真正的他是什么样,可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认识真正的王子丰。他也没给我这个机会……”
书房里又静了好一会儿。
“……你是我的师兄?”
唐慎双目一亮,可又立刻暗淡下来。
“我到底该怎么对你啊,王子丰!”
王溱嘴上说,他是唐慎的师兄,言下之意是,让唐慎不用再那般提防他,那么战战兢兢。可唐慎察觉到他的意思,却做不到。至少如今,他还是不敢完全信任王溱,不敢随意对待他。
唐慎望着灯笼,叹气道:“你这人,别说打着灯笼了,打着手电筒也找不到吧……”
没再去找王溱,三天后,轮到唐慎的休沐日。他一早换上了一身简朴的布衣,扮作小厮,和姚三、陆掌柜上了马车。当天完全亮了时,这辆马车悄悄地驶出盛京,朝北面而去。
一路北上,一天后,三人来到落河镇。
落河镇,是大宋与辽国的交界处。
唐慎一直觉得,在这个世界里,大宋与辽国的关系十分奇葩。一方面,两个国家曾经开战,打得你死我活,最后两败俱伤,谁都没奈何得了谁。另一方面,签订了和平协约后,两国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私底下却暗波涌动。
西北边境上偶尔会有草匪洗劫村庄的事,唐慎作为起居舍人,曾经听官员上报过。当时这官员便冷笑道:“陛下明鉴。草匪?哪来的草匪!可不就是那辽国兵卒伪装的!”
大宋自然也不甘示弱。
今日你扮作草匪,明日我扮作马贼,互相厮杀。
但大宋缺马、缺羊,辽人缺丝织品与粮食。两国必然要有贸易往来,所以它们不约而同地将厮杀的战场放在了西北,盛京北边的一片区域则开放,供两国商人贸易往来。
落河镇就坐落在两国之间,是北直隶最大的贸易小镇。
到了落河镇,唐慎就不再坐在马车里,他与车夫一起坐在前头,同时观察落河镇。
落河镇与旁的小镇并没什么不同,它属于大宋,这里的建筑风格也偏向于宋一些。但走在街上的行人却一半是宋人,一半是辽人。这些辽人的头发千奇百样,有的编了许多小辫挂在头上,颇有点像后世的脏辫;有的更可怕,后世最怕的地中海秃顶,他们辽人居然主动把头顶那块头发剃了,只留出周围一圈。
唐慎头顶一凉,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只听过植发的,没见过自己主动变秃的……
落河镇中的辽人非常好认,无论他们的穿衣打扮,还是这些古怪的发型都和宋人截然不同。
姚三对落河镇十分熟悉,三人在镇上找了家客栈住下。下午,三人来到一家布料铺。
刚进店,正站在柜子后面算账的掌柜看到姚三,立即走上来:“哟,这不是姚掌柜么,从盛京回来了?”
陆掌柜一愣,奇怪地看向姚三:你还成掌柜了?
姚三给他使眼色:您懂的。
陆掌柜:……我不懂。
唐慎作为小厮,在两人身后站着。姚三哼了一声,道:“莫要多说,先前说的事我已经回了盛京,与我们东家商议过了。你们东家呢,这位便是我们的东家!”说着,一指陆掌柜。
陆掌柜一愣,接着微微一笑。
……这出戏你特么来的时候可没说过!
作者有话要说: 隔壁老王:小师弟,你的灯笼呢?
小唐郎【面无表情】:给你换手电筒了。
第52章
这布料铺子是个宋人掌柜开的, 但他背后却是个辽人东家。
大宋与辽国时常有贸易往来, 落河镇毕竟属于宋, 镇上的辽人铺子不多,大多是宋人开的。这家店却是个例外。
听了姚三的话,这掌柜直接关了店门, 带他们进入后屋。他先敲了敲门,询问里头人的意见,接着出门道:“你们进来吧。”
唐慎三人跟着他进屋。
一进屋便看见一扇千山屏风, 屏面是本朝人的画作, 不值几个钱,却画得有几分前朝画仙刘子昂的味道。再看两侧, 墙上挂着一幅幅山水墨画。最多就是前朝的作品,大多是本朝的, 虽说画得不错,但画者声名不显, 也卖不了几个钱。
这屋子里熏着香料,端的是一副文雅读书人的气派,可怎么看怎么有种纸糊老虎的意思。
唐慎进过王溱的书房, 这里与之相比, 差得不仅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简直像是附庸风雅的山寨品。
“你便是那个姚小子的东家?”一道粗犷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很快,一个穿着辽人裘衣、留着地中海头发的中年汉子从后面走了出来。他上下瞧了瞧陆掌柜,道:“长得确实一副宋人的模样。”语气中夹杂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鄙夷和自得。
陆掌柜面色微变, 笑道:“鄙人姓陆。”
辽人汉子:“耶律究。”
陆掌柜微笑道:“原来是耶律大人。”
众人没有对耶律究的姓氏有太多关注。
辽国与宋不同,实际上他们整个国家只有两个姓氏:耶律和萧。普通百姓是没有姓氏的,只有贵族和中层才有姓。不过陆掌柜从姚三那儿知道,这耶律究确实算是半个贵族,他是柳城郡的辽人,母亲是个贵族女。但是到了耶律究这辈,就只剩下一些贵族的虚名。
耶律究是个商人,主要贩卖马匹,在柳城郡也是一个富商。
然而他们这次要买的不是马匹,而是牛羊。
陆掌柜道:“耶律大人,先前姚三应当也说了,我这次要买的并非是马匹,而是牛羊。”马匹寻常宋人是可以买的,但不能大批量购买。“牛在我们大宋是稀缺玩意儿,但是我知道,在你们那儿很多。”
耶律究:“很多?你可别乱说,那东西在我们那也贵得很。”
陆掌柜眯起眼睛,笑道:“别误会了,这次我主要还是想买羊。”
耶律究笑了笑,朝布料铺子的掌柜挥挥手。这宋人掌柜立刻上前,报了个数。
陆掌柜脸色一变,姚三立刻道:“七天前你与我说的,可不是这个价!”
耶律究哈哈一笑:“七天前是七天前的价,七天后是七天后的价。难道你们宋人觉得,做生意永远不涨价?”
姚三正要发作,被陆掌柜拦下。
唐慎作为小厮,站在他们身后,抬头看向耶律究。耶律究瞧了他一眼,就撇开视线,压根没注意到他。
陆掌柜看了唐慎一眼,道:“这件事我们还得回去商议。”
三人很快离开布料铺子。
回到客栈后,姚三忍不住地气道:“那些辽人真是出尔反尔!他们在落河镇做生意时从来都是这样,对宋人不屑一顾。若不是许多东西大宋没有,非得从辽国那儿买,我还真不稀罕与他们往来。”
辽国不像大宋,他们民风粗犷,不拘一格,生命力顽强,对生活水准要求不高。宋人斯文惯了,哪怕做生意也多是暗地里斗,从来不会当众撕破脸。辽人不一样,他们从宋国买的东西大多是奢侈品,且不在乎价钱,因为买的人要么是贵族,要么是要卖给贵族。
辽人非常有钱。比如上好的马匹只有辽国的草原上才有,宋人不得不从他们那儿买。
陆掌柜对唐慎道:“小东家,咱们未必一定要和那耶律究做生意。细霞楼要的就是新鲜的牛肉和羊肉,不只是耶律究有,这东西落河镇其他几个辽商也可以卖。”
唐慎沉思着,用手指敲击桌面:“但是有自己的渠道,能够当日把东西送到盛京的辽商,只有耶律究。”
陆掌柜和姚三互视一眼,无法反驳。
其他辽商也卖牛羊肉,可不敢保证当天能把东西送到盛京。耶律究的优势就在于,他有自己的运货渠道。盛京不是姑苏府,没有唐氏物流,如果从其他人那儿买东西,唐慎还得花费精力再把东西运过去,还不一定当天来回。
姚三:“但这耶律究太欺负人了。他的价格比七天前整整提高了将近一成!”
唐慎思索一会儿,道:“生意就和他们这样做,价格也听他们的。但是陆掌柜,明日你对那耶律究说,我们同意他们的价格,甚至还愿意更高。”
姚三一愣:“小东家,您这是?”
唐慎微微一笑,道:“峰谷定价。姑苏府的细霞楼已经开了两年,你们应当已经看出来,到了夏日,来细霞楼吃饭的客人明显少了许多。”
陆掌柜:“天气炎热,吃拨霞供总归是热的,所以人少了。”
“对。盛京也一样。盛京的夏天不比姑苏府凉快多少。所以我们冬日里需要的牛羊肉多,夏日里需要的少。可是那耶律究不知道啊。所以明日咱们去了后,陆掌柜你就这样与那耶律究说,我们愿意出这个价格,但是我们出的是均价。冬天的时候天气寒冷,牛羊肉不容易变坏,对运货速度的要求没有那般高,我们自然不愿意出高价,只愿意出比他的定价稍微低一点。”
姚三还是一头雾水,陆掌柜听着唐慎的话,却双眼放光。他道:“我明白了。然后我再与他说,夏日的时候天气炎热,你们运送牛羊肉的成本必然增高,我们为此愿意付更高的价格。如此一来二往,表面看上去价格一样,但实际上我们花的钱却大大减少!”
刚高兴了片刻,陆掌柜又愁眉苦脸起来:“可是小东家,这种事只能瞒一年,等到了明年,那耶律究肯定能看出来不对。”
唐慎反问:“都一年了,细霞楼还没在盛京站稳脚跟?”
陆掌柜:“啊,您是说……”
唐慎语气悠长地说道:“一年了,何必再靠别人的运货路子,受人牵制,我们自己不该有个运货路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