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莫晨欢
世家大族,名家豪门,藏起了太多的钱,他们不用,便让这些钱越来越贵!
王溱话锋一转,目光冰冷地看向桌上被戳散的第三堆茶叶:“那江都县丞死于何人之手,我并不知晓。但他定然死于这群人之手。以纸代币,是在剥削这群人的利益,为大宋万利,为这些人却万万不利。”
“所以小师弟,你如今知道,他为何而死了么?”
自古改革,向来是阶级斗争。
唐慎心里清楚,他长叹一声:“师兄解疑后,我清楚了。”
王溱笑了:“只要想以纸代币,便一定会出现这样难以解决的纷争。既然左相愿意重开度支司,愿意身先士卒,那便随他去吧。左相大义,高洁无私,愿以身与那些奢靡浪费、钟鸣鼎食的世家大族相抗,真是令我等崇尚感叹,力不能及啊!”
唐慎一开始差点被王子丰的话逗笑,但随即他就想到。
等等,你一个琅琊王氏的嫡系公子,带头去反世家,还拿琅琊王氏举例……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第81章
唐慎的眼神太过直白, 王溱瞧自家小师弟竟然压根没一点含蓄的意思, 就差把“师兄你这么造你自己的反真的没问题吗”这话顶在头上。王溱忍不住轻笑一声, 悠然道:“琅琊王氏,从来不是不懂变通之辈。王谢二氏,谢家显露颓势, 王氏如日中天。小师弟,可曾想过为何?”
唐慎沉思半晌,倏然长叹:“流水不腐, 户枢不蠹。”
王溱凝视着他, 目光更亮了几分。
唐慎辞别王溱,离开尚书府。
流水不腐, 户枢不蠹……动也!
王子丰以琅琊王氏为例,但他只是说, 琅琊王氏是世家大族中的代表,却从没说过, 琅琊王氏是害人的刽子手。王氏成家数百年,自有名声起,在惶惶华夏大地上便是第一大族。很早时还没有科举制, 那时的社会等级固化更严重。等后来, 科举制出现,世家的利益被一步步剥夺,于是诸多世家衰败落寞,王氏却依旧屹立至今。
因为王氏改变了自己,适应这个世界!
如果换成其他世家子弟, 他们面对“以纸代币”的改革,深知这件事会大大有损自己的利益,他们会如何去做?他们会隐瞒,会故意排斥。但无论是王溱,还是右相王诠,他们选择的都是大力推动。
琅琊子弟,不仅仅为世家做官,更为这个世道而做官。
唐慎想到:“广陵府的世家势力远不如金陵府,可县丞之死出现在广陵,不在金陵……这便是王家的态度吧!”
二月中旬,钦差使团前往江南广陵府,调查度支司案件。
三月末,刑部右侍郎曹会寻写了封折子,命人快马加鞭送往盛京。赵辅看完这封折子后,勃然大怒,命户部尚书王溱与刑部尚书耿少云前往广陵府,督办度支司一案。当日傍晚,两位二品尚书就带着亲信,前往广陵。
勤政殿中,如同往日,并无太大变化,只是赋改的事渐渐被耽搁下来。
赋改二十三条就相当于一个想法,一个思想,度支司是执行它的利器。如今度支司被皇帝罢免,赵靖和秦嗣都被关在家中听候发落,度支司没了人,赋改二十三条也被耽搁了。
谁都知道这项赋改是个好东西,绝无问题,可谁都没法实现它。
四月,幽州一带,辽君犯禁,与宋军发生一些摩擦。
征西元帅李景德大败敌军,捷报在第三日就八百里加急,送到盛京。皇帝看后龙颜大悦,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决定犒赏三军。等过了几日,详细的军情才被送入勤政殿。唐慎翻阅这些厚厚的军情折子,他看了许久,忽然心中一动。
两日后,唐慎写了封折子,悄悄地递了出去。
不过多时,一个官差在送汤饭时,给唐慎递了张纸条。唐慎看完上面内容,默默将纸条藏入袖中,等到无人的时候,偷偷烧了。晚上下了衙,唐慎走出皇宫,这一次他没有一路向东回家,而是来到了正阳门大街。
正阳门大街上,两侧商铺林立,路上行人匆匆。
唐慎径直地来到细霞楼,这本就是唐家的产业,唐慎从侧门悄悄进去,有人专门替他打掩护。他来到二楼的雅间,推开门后,唐慎立即行了一礼,道:“下官唐慎,见过王相公。”
只见宽敞整洁的屋子内,坐在上座之人,正是当朝右相王诠!
王诠年愈五十,却已两鬓花白。他蓄了极长的的胡子,身形清癯,俨然一副两袖清风的文臣形象。王诠与王溱长得并不相似,但二人举止投足间都有种难以模仿的世家子弟风范。此刻王诠端坐在堂屋中,他看着态度恭敬的唐慎,笑道:“都是自家人,便过来吧。”
“是。”
这是唐慎第一次与右相正式接触。
在这朝堂上,有诸多派系。百官派系并没有必然的敌党,每个间都有一些似有似无的联系。唐慎之所以算是半个王党,是因为他和王溱是一党人,但他不能算是右相一派的人。
王诠和王溱是亲叔侄,但两人各自为政。
比起王党身份,王溱更像一个皇党,他所忠心的、效力的,只是皇帝一个人。他是赵辅的心腹。
因为王溱是个皇党,唐慎与他一派,自然也被归于皇党派系。当然,这个派系也十分复杂。苏温允是皇党中人,可苏温允和王子丰向来不大对付,他与唐慎也不大对付。
赵辅权衡百官的帝王之道,复杂从深。他用了三十年时间摆出了这样一副朝堂政局,寻常人看,根本看不出什么东西。但细细品究,却令人头皮发麻。
雅间内,桌上摆着一锅热气腾腾的拨霞供,但王诠却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二人坐在一旁,王诠道:“为何将那封折子给我?”
唐慎默了默,道:“师兄不在,我唯一能想到的,便是给王相公。”
王诠笑了:“你对子丰倒是无比信任。”
唐慎没吭声,他心道:我信任王子丰不错,但我不信任你。只是权衡之后,选择将这封折子给你。
正如王子丰所说,谢家早已衰败,王氏依旧鼎盛。他相信王氏子弟,所以他将这封折子给了王诠。
王诠定定望着唐慎,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一朵花。许久,这位当朝权臣笑了声,起身道:“听傅希如说过,他虽是你的先生,却从未教过你一天课,将你托付给了子丰。如今看来,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唐慎这下真的有点惶恐:“王相公过誉了。”
竟然说他比王子丰强,唐慎还是有点心虚的。他家师兄脾气古怪,唐慎至今没摸清楚王溱的心思。万一王子丰听说了王诠夸唐慎胜过自己,嫉妒生气了,那可怎么办。
王诠笑道:“今日便到此吧。”
话毕,王诠起身离开。
桌上的拨霞供压根没动过一筷子,等王诠走了,唐慎才松了口气,叫来陆掌柜和唐璜一起吃火锅。
唐璜见到这一大桌的菜都没吃,惊讶道:“这可是咱们精心挑选的最新鲜的菜,哥,你们怎么一口没吃?可好吃了!”
唐慎调侃道:“你心里就想着吃。”
唐璜撇撇嘴,理直气壮:“民以食为天!”
唐慎感慨道:“民以食为天?这话说的真好啊。”
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
唐璜哪里知道,刚才待在这间屋子里的是当朝右相王诠!她又哪里知道,刚刚在这屋子里讨论的,便是真正的让更多百姓能吃上饭的事情!
王诠是如何操作的,唐慎并不知道。
开平三十年,西北大捷,辽人的锐气被狠狠挫伤。赵辅大喜,犒赏三军。户部左侍郎徐令厚进谏,说寻常犒赏军兵,旅途多损耗,往往见效不佳。如今户部尚书王溱不在盛京,户部右侍郎秦嗣又被软禁,徐令厚便主动提出在西北设立银引司,专管军兵一事。
赵辅应允。
等到五月,王溱等人回京。广陵府的度支司一案正式了结,大理寺抓了一些官,刑部也抓了一些人。
赵辅痛心疾首地说道:“太祖废除三司,尔等真以为,仅仅是为了削减相权?”
开平皇帝向来是个喜欢暗示的皇帝,他从没说过这么直白的话。他如今这么说,垂拱殿中,权臣们齐刷刷作揖行礼。要不是大宋的官员不用跪皇帝,不用怀疑,现在应该是扑腾跪了一地。
赵辅叹气道:“众卿不明白太祖的良苦用心啊!”
五月,赵辅废除了度支司。这个刚刚被重立不到一年的部门,就这样被轻松废除了。
中书参知政事赵靖因督管不力,被贬谪到湖西,任秦州四品府尹。户部右侍郎秦嗣也因监察不力,被贬谪到柳州,做了节度使。二人接到圣旨后,皆没有机会再次面圣。
赵靖和秦嗣接了圣旨,两人都茫然地看着天空。
次日,赵靖来到左相府,拜见了自己的老师。
左相纪翁集出身寒门,他现在虽然贵为左相,可那是真正的两袖清风。他接待了自己的得意门生,桌上摆的菜是左相夫人亲手做的,菜是野菜,也只有两荤两素。
赵靖见到左相,两眼含泪,直接跪下:“学生对不住先生!”
纪翁集虚扶住他,没让他真的两膝跪地。纪翁集道:“伯安哪里对不住为师了,先来吃菜吧,莫要哭哭啼啼的。虽说这只是些野菜,但你去了秦州,或许连这些野菜都吃不到了。”
秦州自古乃荒凉之地,赵靖这一去,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回来。
赵靖哪里吃得下饭,他哽咽着嗓子:“学生做事不力,还连累先生,被陛下当庭斥责。”
纪翁集笑道:“不是你做事不力,是我想错了。我本以为王诠推动赋改一事,为的是他世家大族的利益,于是横插一手,重开了度支司。如今一年过去,再回首相望,是我小瞧了他王德占,我狭隘了,此事上,我不如他的气度!”
赵靖不解道:“先生?”
“王诠要做的事,这些月来,我渐渐有些看懂了。他若真的做成了,那是件好事,是件大事。如今他再在西北设立银引司,我大致明白他的意思,却再也没有能力插一手了。”
赵靖自责道:“是学生没有办好事。”
纪翁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赵靖茫然不解。
纪翁集吃了口菜,筷子虚浮着指向北方。那是大宋皇宫的方向。“你瞧如今,老夫最得意的门生被贬谪去了秦州,左相一派势头大减。皇帝终于该安心了吧?”
赵靖想了许久,将过去这一年的所见所闻都细细回忆了一遍。
赵靖骤然浑身一凉,接着是一腔热血从胸中喷涌而出。他是纪翁集的得意门生,自然不蠢,他如今真的也明白了。
赵靖起身作揖:“先生大义,学生明白了!”
纪翁集悠然一笑:“吃菜!”
第82章
与其他丞相府邸相比, 左相府真算得上寒酸。
师生二人用过饭后, 两人用湿布擦净了手, 来到纪翁集的书斋。
门刚一开,陈旧的纸墨气息扑面而来。纪翁集进去书斋,取了几本书, 递给赵靖。赵靖双手接过这些书。
纪翁集:“秦州道路崎岖,山峦叠嶂,再相见也不知何年。你在那儿多读些书, 待以后回京时, 与为师再说说。”
赵靖:“学生知道了。”
送了一些书,师生二人就此告别。
赵靖深深作揖, 双手高举:“愿与先生,再会盛京。”
纪翁集笑道:“去吧。”
赵靖转身离开, 再没回头。当日下午,一辆轻便的马车携着几箱子书, 离开了盛京。到了傍晚时,户部右侍郎府门口,几辆马车也装载着衣装行囊, 出了城。往城外走了大约十里路, 到了十里亭旁,户部右侍郎秦嗣掀开车帘,双眼一亮,命令车夫停车。
马车停下了,穿着便装的秦嗣快步走到十里亭, 行礼道:“罪官秦嗣,见过尚书大人。”
只见黄沙漫天,悠悠古道上,这座小巧简陋的亭子里,等候秦嗣已久的人正是王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