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日坐梦
绿竹室外,一开始看热闹的人,早就散了个干净。陈沛之的校舍在二层,但柳成荫却不像是要跟他一起,反倒朝绿竹走去。
陈沛之皱眉看他,不懂柳成荫的意思。
“沛之,新来的那位同窗与我渊源颇深,我还得去打个招呼才行。”陈沛之一听恍然,就跟在柳成荫后头,一起站在了绿竹屋外。
季唯拉着柳意绵坐在床边,细心叮嘱:“……林泰与纪宝山心眼都不错,如有不懂之处,就多问问他们。其他人只需维持表面关系即可,无需费心……”
柳意绵听得认真,不住点头。眼角余光瞥到门口有个人影,他侧过脸看了一眼,整个人呆住。
门外站着个他以为不会再有交际的人。
大兄他怎会在这?
季唯察觉到了柳意绵的走神,顺着他视线一下子就看到门口的柳成荫与陈沛之。
二人他虽都未曾见过,但哪怕只是看面相,也能从柳成荫五官里,看出二三分熟悉来。不消柳意绵开口,他就已将柳成荫的身份,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两位有事?”季唯握住柳意绵有些濡湿的手掌,不动声色地看着柳成荫,连起身的意思也无,分明是不欢迎门口两人。
柳成荫自然看得出来。
“二弟,没想到你竟也来了县学念书,以后我兄弟二人,就能互相照应了。”柳成荫如是说道。
他身后的陈沛之惊的说不出话,难得的露出了几分呆傻的表情,好一会才压低了声音,冲柳成荫道:“你从哪里冒出来一个二弟?”
“一直就有,不过他早就进了别家的门,也没什么好提的。”柳成荫小声地飞快解释。
陈沛之哼了声,不怎么痛快。
柳意绵看着柳成荫,与大兄重逢的喜悦还未来得及升腾,脑中就闪过了当初那个眼神。
淡漠且不屑。
柳意绵眨了眨眼睛,心里头那点激动一下子散去,很快就冷静下来。
“二弟,为兄可以进来吗?”
“不能。”
柳成荫也不过是随口一问,提步就往屋里走,压根没想过得到回答。
因此他听到柳意绵所说的那两字时,第一反应就是:他听错了。
陈沛之推了他一把,“那不是你弟么?眼下是什么情况?”
柳成荫没回答,他的目光根本没落在柳意绵身上,打量了几眼季唯后,才露出春风般温暖的笑容,朝柳意绵走去。
“中秋团员那日,我还与父亲提起过你。当初家里头热闹,你跟幺妹都出门后,就冷清了许多。”他一提到柳飘絮,柳意绵的眼神就冷了下来。
说起来,他也有近一年没见过幺妹了,不知她过的可好。
“要是方便的话,能出来与我说说话么?”柳成荫又靠近了几步。
这回见面实属意外,但柳成荫却没想过,向来念家的柳意绵,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看到兄长,竟会如此的沉默不语,甚至连看也不看他,和之前有如天壤。
这让柳成荫有些不安。
“我与大兄,没什么好说了。”柳意绵站起身又去拿桌上抹布,背对柳成荫道,“我要继续打扫了,二位请不要进屋来。”
柳成荫拧着眉上前要去拉柳意绵,“二弟,小意,你能来县学,大兄是真心为你高兴的。你不愿与我说话,难不成还在为上回的事,生气么?”
此话不说也就罢了,说了没戳中柳意绵,反倒是戳中了季唯。
他沉着脸,扯开柳成荫的手,把柳意绵护在身后,冷冷道:“读书之人对文字的理解,想必比旁人要精通许多。难不成还听不懂绵绵言下之意?”
柳成荫错愕。
第78章
“季公子此言何意?你我二人初次见面, 为何如此咄咄逼人?”柳成荫并不打算与季唯交恶, 因此哪怕心中多有不满,也并未在面上表现出来, 反而与他示弱。
可季唯又哪里会领情。
“虽然你我二人是初次见面,可柳公子鼎鼎大名,我季唯哪怕是坐在家中, 也是如雷贯耳啊。”季唯语带讥讽,柳成荫与陈沛之都是聪明人,又岂有听不出的道理。
陈沛之可不是个能容忍的主。
柳成荫还没发作,他倒是先行发作了, “你不就是当初雇了文宣那穷鬼,在书院里头到处买卖的贩子吗?现在把哥儿送进来,难不成也是来帮你卖东西的?”
“二弟自幼好学, 想必是来书院认真读书考学的。”柳成荫看了一眼柳意绵,替他辩解道。
“你要当好哥哥,人家却并不领情, 我看你还是少拿热脸去贴冷屁@股吧。”陈沛之冷哼一声, 甩袖子要走,柳成荫赶忙追出去, 在外头与他耳语了几句,又进屋与柳意绵说话,
“二弟,我知你还在生大兄的气。可你如此身份,在这书院里头本就是举步维艰, 一个人何其难,有我这个兄长帮衬着是难得的好事。大兄还有些事要做,等办完了再来寻你。希望你好好想想,不要被怒火蒙蔽了心智。”柳成荫叹着气说道,临走前又看了眼季唯,对上他的眼睛,有一种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他冲季唯作了个揖,“季公子,我家二弟多亏了你照顾,就此别过。”
柳成荫一走,柳意绵憋着的那股气就泄了,手里捏着抹布,耷拉着脑袋站在那里,没精神极了。
“季哥,我是不是很没用?”
“怎会?比起上回,你已进步不少。”
季唯走到柳意绵身边,把抹布从他手里拽走,笑道:“桌子都快被你擦起毛了,我看还是不要再擦了吧。”
柳意绵被季唯调侃,心里头的那些感伤一下子散去了大半,被季唯拉着坐回到了床边,忍不住道:“我实在没想到,大兄他……他竟也会来县学。上回他们不是说家中已捉襟见肘了,怎还有钱供大兄来上县学?”
“半年就需要一两银子。这钱可不少,普通三口之家一月也就只有这么点钱。看来你心心念念的那些亲人,可并没拿你当亲人,跟你说真话啊。”季唯此话一出,简直就像是拿着锤子敲在柳意绵心头,哪怕是早已知道了他们的为人。可一次又一次的看清楚他们的真面目,也还是让柳意绵心中酸楚。
“大兄……大兄他来见我,只怕也并非他所说的那般为我庆贺。”柳意绵想到柳成荫榆之前迥然相异的亲近态度,忍不住深深叹气,“季哥,还是你说的对。大兄他并没有说真话啊。”
“那你现在知道了,就好了。以后咱们别搭理他,还是多跟林泰、纪宝山等人来往,他们这些人,为人正直,倒可堪交往。”说了一番话,季唯突然想起来包裹里带来的糕饼,“你瞧瞧,光顾着说话了,糕饼还没分呢。”
“虽说并非是人人都肯真心待你,但面子上总要过得去。再说了,刚才还是多亏了他们帮忙,不然光靠咱们两个,也不知道要搬到什么时候去了。”季唯提起那袋子糕饼,带上柳意绵,挨个儿分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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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的这什么好弟弟?愣生生被他轰出门来了。”陈沛之边走边嘲讽道,“亏得你刚才还说要带我去吃月饼。虽说也不差这口,但放了话,却什么也没吃成,就被赶出来,让我脸上如何过得去?”
“沛之,此事是我思虑不周,你——”
“思虑不周?你长了眼睛,出来就该看到门外多少人在看热闹?那些人嫉恨先生赏识我,巴不得看我的热闹。没想到竟在这样的细枝末节山丢了人,这可都是你做的好事!”陈沛之甩袖子快步离开,准备爬梯子上楼,转身时压根没注意到从二楼下来的陆玉书。
陆玉书站在木梯上,被陈沛之撞的人往后跌。
他倒退一步想要稳住身子,却忘了身处阶梯,一退更是绊到了高一级的梯阶梯,整个人往后仰倒。幸好从后边赶过来的书童见状,飞奔过来扶住他,才免去了这一摔。
“你走路不长眼睛的吗!摔伤了我家公子如何是好?”
“竹笙,不得无礼。”陆玉书扶着竹笙的手,站稳身子,看清楚同样跌倒在地上的陈沛之后,仍是略带歉意道,“陈兄无恙否?”
“没事。”陈沛之拍拍裤子上的灰起身,冲陆玉书作揖,“陆公子见谅,我心中有事,一时不差,所以才没注意到有人从楼上下来。你没事的话,那就最好了。”
哪怕陈沛之心中对陆玉书有再多不喜,可只要陆展鸿一天是县令,陈沛之就一天不能在陆玉书面前放肆。除此之外,陆玉书在书院内也素有温文尔雅,少年如玉的美称,若是得罪了他,不知要受多少人的背后碎语。
陈沛之行过礼,侧开身子从陆玉书身边经过。
柳成荫紧随其后,路过陆玉书时,停下来也行了礼,颇为仰慕道:“久闻陆公子风姿,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这位公子面生得很,不知姓甚名谁,如何称呼?”陆玉书回礼。
县学中学子,无一人不识得他。可陆玉书本人,却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识得。他除了听先生讲学外,大多数时候,或是与好友同行,或是独自研读经书,又或者午后在校舍内小憩,甚少会与其他人相处。对于刚来县学也不过半月的柳成荫,脑海中更是毫无印象。
“在下姓柳,上成下荫,半月前初至县学,陆公子叫我成荫即可。”柳成荫想与陆玉书交谈已久,可惜一直找不到机会。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与陆玉书说上话,心中一时高兴,竟将走在前头的陈沛之给忘了个干净。
“那怎么行,柳兄比我年长几岁,玉书还是以兄称之。”陆玉书抬头看了一眼站在高处的陈沛之,见已然怒火高涨,心中了然,却只是微微一笑,“柳兄,陈兄已在上头等候多时,还是快些去为好。”
柳成荫心中暗道不好,立即辞过陆玉书,两级并作一步跑到了陈沛之身边。
“沛之,我们去看——”
柳成荫话还未说完,当即被陈沛之打断,怒道:“你不是要与陆玉书说话吗?怎么现在想起我的政论来了?要看找陆玉书借去,我还未曾写完,要回去修改了,你别跟来打扰我了!”
“沛之!”柳成荫紧跟了几步,只眼睁睁的看着那扇门在自己的眼前合上,双拳紧握,心中暗恨,但深吸了几口气,还是控制好了情绪。
“既然沛之你心情不佳,那今日我也不再打扰,明日讲堂再见了。”
柳成荫脸色变换数回,最终恢复平静,快步朝楼下走去。
他本想等季唯走了,再去找柳意绵,化开心结。
只是没想到一下楼,就与正在挨个儿分糕饼的季唯等人迎面碰上。
除此之外,在季唯与柳意绵身旁,还跟着陆玉书和他的书童,一行人正有说有笑的要从他跟前走过。
见是柳成荫,陆玉书还特意停下来向他作揖,“没想到这么快又再见面了,柳兄。”
季唯看也没看柳成荫一眼,就拉着柳意绵走了。他并不是个不知礼书的人,因此陆玉书才觉得有些奇怪,冲柳成荫说了句“失礼”,带上书童跟了上去。
“季公子,你与柳兄相识?”说话间,陆玉书回头看了一眼柳成荫,后者还站在楼梯口的位置,一直看着他们。
“陆公子可还记得我家这小弟的名字?”季唯在一间没开的房间外站定。
“当然,姓柳,名……”陆玉书看了一眼站在季唯左后方半步远的柳意绵,有些吃惊,“难不成柳小哥,竟然与那柳兄是一家人?仔细看来,眉目间确实有几分相像。”
季唯冷哼一声,“凭他也配?”
陆玉书不解,“此话怎讲?”
“陆公子,他是我大兄。不过……不过我早在一年前,就被卖给了季哥,因此也已算不得柳家人了。”柳意绵解释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陆玉书自知这里头定有难言之隐,不愿重揭开柳意绵的伤疤,当即扯开了话题。
只是心中对柳成荫此人对印象,霎时间低了几分,再不如方才了。
两栋校舍都送了个遍,陆玉书领着两人带上张鸣远的书信,前去拜访了山长。出来后,又在书院里逛了一圈,陆玉书不便打扰,把季唯送到书院门口后,先行离去。
“申时过半,天色也不早了,我看今日就送到这。”季唯拉住还要送他的柳意绵,迅速掐了一下他鼻尖,笑话他,“多大的人了,离开家还要哭鼻子。”
“我没哭鼻子,是风大,沙子迷了眼睛,我擦擦就好了。”柳意绵抬起手臂,用袖子挡住了眼睛,擦干了眼角的湿润才敢再看季唯,“季哥路上要小心,有空在家多休息,不用常来看我。”
“年纪轻轻,倒学会说谎了。”季唯戳了戳柳意绵的心口,坏笑了一下,“我瞧你的心不是这样说的啊。”
“季哥!”
“好了,我先回去了,过两日我再来看你。”季唯翻身爬上了牛车,望了一眼身前的书院,心里总归是放心不下去,又叮嘱道,“碰到事不要一个人扛着,多找别人帮忙。好好读书,差钱了就告诉我,一定要吃饱穿好,不然——”
“什么?”柳意绵没听清,情不自禁地踮起脚尖。
季唯弯下腰,凑到柳意绵耳边,微微一笑:“我可是要心疼的。”
柳意绵脸红过颈,季唯却已坐直了身子,拉起牛绳用力一甩,牛车动了。
“季哥,路上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