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道玄
那只被世界规则强制隐藏的手套看不出是否存在。那双很少放出来的手展露出来, 掌心处的裂口被处理成了一道类似伤疤的痕迹, 仿佛曾用这只手硬接过剑锋白刃似的。
正在此刻,对面楼中的竹帘被一只手拂动, 白发红颜的女子从竹帘后现身一见,脸上却还遮盖着约到脖颈间的乳白色面纱。她寂而无波地立在楼宇围栏间, 望向以一己之力震住周遭的黑衣男人。
“魔门尊主。”秦饮雪道,“这番见礼,妾身收下了。”
她轻轻抬手,竹帘后放置在矮案上的一把长剑脱出剑鞘, 穿过竹帘向下直飞而去, 其势其锋, 锐利得几不可挡。
剑身在日光下折出雪白光芒,正在捉眼一瞬间,那把飞剑骤然顿在空中。
殷阎抬起手,两指轻轻一绕,磅礴地精神力将对方以内力操控的长剑夺过, 转移了控制权的长剑调转方向,锵然一声嵌进秦饮雪耳畔的实木长柱内。
木屑飘飞,众人随之哗然。
“这才是见礼。”殷阎淡淡道,“先礼, 后兵。”
秦饮雪凝视他片刻,沉声问:“尊主此来,是想要什么。”
崔无命听到这句话时,就知道殷阎恐怕不会有那么好的心情继续回答了。他坐在琼楼之间,仔细地观察着局势。
在哗然声止,众人屏息等待回答之时。台上的黑衣男人却并未出言,而是望了一眼对面楼层的高度,缓缓展开手掌。
无形的力量扫过四周,在场的剑客为数不少,此时都感到佩剑隐隐鸣动,在剑鞘猛然震颤过后,成百上千把青锋长剑拔地而起,宛若浩荡洪流般飞向秦饮雪。
铿锵相击之声不绝于耳。整座三楼竹帘、长柱,乃至于几案、茶具,在上千把飞剑之中一一应声而碎,尘灰木屑的纷飞之中,楼宇破碎不堪,形同废墟。
而方才还伫立在楼上的情海剑仙,此刻却已轻飘飘地落在比武台上,手持一把通体碧绿的细剑。她满头雪白的长发挽成发鬓,鬓间簪了一只点翠珠钗,声音终于掀起了波澜。
“你要掀起江湖动乱吗?”
“杀了你,没有动乱。”
实在是狂妄,又实在是令人无能为力。卸下驱使之力的长剑从空中零落而下,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声铮鸣脆响。
这种境界,已非凡夫俗子可以插手的了。
殷阎扫了一眼周围,随意驭起一把落到地上的八面汉剑,收入掌中,语气平淡地道:“请吧。”
这个人此刻却又表现得彬彬有礼,似乎真有让对方为先的诚意。秦饮雪再生疑惑,却不敢放松,那把碧水无痕剑倏忽直袭面上。
碧水无痕。即便在水面上挥剑亦无法荡出痕迹,比喻其剑锋的快与轻。那柄碧绿长剑果真快的几无形影。
但没有用。
因为那把八面汉剑牢牢地架住了每一击,就在碧水无痕再度变势的瞬间,汉剑的剑锋向上一挑,穿过秦饮雪的肩膀并脱手而去——
沉重长剑带着对方向后拖出数步,牢牢地钉在肩胛骨间,随后似有无形的推力一般,使她飞出比武台后钉进一扇木门之间。
太快了,毫无还手之力。
猩红奔涌,血染裙裳,比武台上下,俱无声息。
“落雪城以武会盟,说本次盟主将挑起统率江湖的大任。”黑衣男人收回了手,语气依旧听不出什么变化,甚至有一些厌烦之意。“还有人来吗?”
没有人说话。
“还有人要来吗?”殷阎耐心重复。
不知从哪处发声,不知究竟是从何而起。台下零星地响起了“见过盟主”的声音,随后愈演愈烈,逐成燎原之势。有些仍不屈服的侠士,已背离比武台远处,却无人敢来送死。
殷阎将那把插进秦饮雪肩膀的八面汉剑抬手御回掌心,转腕嵌入比武台中央,崩裂出细密裂纹,落剑声荡出百里。
手腕上涌起一点热意,是任务完成的提示。殷阎解封的进度随着经历的位面变多,逐渐地增加速度,他转过身,望向在四楼跟他招手的崔无命。
殷阎的目光停驻了很久。
·
苏弈这么多年来的认知都被这俩人击得粉碎了。
“是不是太容易了。”那妖道问出了他心里压抑良久的疑问。
旁边的老魔头表情不变地道:“应该会有反扑。”
“什么样的反扑?”
“大概是集结人手,用人海战术尝试一下。有几家门派为了维护颜面,应该会表现得很卖力。”
苏弈心里“咯噔”一声,握筷子的手跟着抖了一下。
然而那妖道与魔头好似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面色如常地布菜吃饭。苏弈都忍不住要开口问了,便又听到崔无命的声音。
“场面不要太难看。”
殷阎淡淡地瞥他一眼,发现这人最近的胆子好像越来越大了,他想到这儿,却只是平静地嗯了一声,并没有什么其他的表现。
还未等这顿饭吃完,房间外却陡然传来一声惨叫,随后惨叫声接二连三地响起,声音刺耳无比。
崔无命撂下手起身,抵着窗边儿抬起,向外看了一眼,浑身骤然一僵。
殷阎与苏弈都在等他的回话,现下半晌等不到话语,苏弈便下意识地问了句:“太师叔祖,发生什么了?”
崔无命抬起窗的手轻轻一颤,他使力把窗子整个儿打开,室外夹杂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蓦地灌进室内。
他说:“这个,场面真的……不太好看。”
苏弈嗅到这股空气时,心已经提溜了起来。这时听到妖道这么句话,浑身都觉得冷冰冰的,喉结滚动了几下,声音有些虚地道:“太师叔祖,您别吓我……”
周围的魔头跟着站起,走到了窗边,并在看见外面景象的瞬间握住了妖道的手。苏弈好奇又惊惧,只在窗边窥了一眼——
楼宇之下,挂满肠穿肚烂的尸体。无数血淋淋的肉躯被掰烂了、揉碎了一般散落四周,血流漂杵。还有活生生的人在扭动哭嚎,从身躯的背上无形地掏出一只苍白的骨手来。
粗略一望去,亡者在两百至三百人之间,总是有的。
而正对着这座楼的对面,也就是白天时秦饮雪所居的那座楼上。在崔无命的视野里,一个胸口闪着幽幽蓝光的人形坐在重瓦上,手指在无形地摆弄之间,那些哭嚎求饶的躯体里便随着他的动作破开血肉,从躯体里脱出完整的骨架。
“哎呀,不迎接我么。阎罗,你好没情谊啊。”
这声音阴柔而发哑。随着他手指的摆弄,仿佛操控傀儡般操控着一个个骨架,再从骨架的缝隙里一层层地生出玫瑰来。
崔无命的夜视眼眸微微发亮,明月当空,正好映出那人长出玫瑰的眼窝。
“……报死鸟?”
“这个疯子。”殷阎道,“他脑子坏了。”
渡鸦齐叫之中,报死鸟一身暗红的长袍,原本是眼眸的地方生长出几朵簇拥的玫瑰,他的手指开始融化,皮肤与血肉一起化个干干净净,露出森白的手骨。
“他的棺材板不是压住了吗,怎么会……”
“多次重生的人,精神都有些毛病。”殷阎盯着对面的报死鸟,低声对崔无命道:“退开,离我远一点。”
在手骨的操纵下,地上将近三百个骨架子从血肉间爬了起来,晃晃荡荡地向上爬去。
报死鸟长发披散,另一手的烟管里已经不再冒烟了,但他还死死地攥着,仿佛那是什么命根子一样。
“这些人夜里围过来,都是我帮你解决的,我这个朋友当得挺够格的吧。”
那种阴柔沙哑的声音仿佛附带着什么力量一般,听得人脑仁生疼。
殷阎的眸光一直看着对方,道:“我还得谢你?”
“嘿嘿,谢谢就不用了。”那张脸上疯长的玫瑰花向下飘落零星的花瓣,浓郁的香气伴着血腥味与尸体腐烂的味道直逼而来,他探过头,轻声问道:“可不可以把生死簿借我?”
殷阎眉峰不动,一字一句地道:“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还不长记性。”
“我?我当然是靠生死簿才能活过来的呀,阎罗,你们酆都的恩情,我永远都不会忘。”报死鸟语气诚恳地道,“判官呢,你让我见见判官吧……”
他眼窝里的玫瑰开始扑簌簌地掉落,似乎在殷阎的身边寻觅着什么。
“判官呢,酆都的判官呢?没有他,你要怎么跟天域打,怎么跟主神斗!”
崔无命此时已拉着苏弈退到角落,身旁的本位面主角早让这一幕吓懵了,手心里全是冷汗,很小声地问旁边的妖道。
“太……太师叔祖,这是,妖孽吗?”
崔无命仔细聆听着两人的对话,抬指止住了苏弈的声音,语调很低地嘱咐:“不要说话。”
寂夜月明,那些烂掉的血肉中不清楚究竟是来了几家门派,又有多少人的躯体破碎着混在了一起。追猎者总部榜单第三的报死鸟轻轻抬手,这个位面的普通人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殷阎仍未解封,让他面对这个疯子,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把握。
一道更响亮更诡异的笑声乍然响在耳畔,他听到报死鸟问。
“阎罗,我真的——活着吗?”
第26章 强行解封
他暗红色的长袍宛如岩浆流动,森白的指骨在半空中轻轻地画了一个圈儿, 地面上的骷髅骨骼纷纷逼近木楼, 骨缝里的黄玫瑰随着它们攀爬的动作向下掉花瓣。
殷阎的解封进度并没有到可以跟报死鸟正面冲突的程度, 但眼下的局势避无可避。他扫了一眼向上攀爬的骷髅骨架子, 淡淡地道:“死人不会懂得如何反抗。”
在无形的傀儡丝线的操纵下, 那些森白的骷髅如臂指使,毫无反抗之力。
殷阎抬手抚摸了一下手背, 隐藏的六芒星封印在手背上微微发光,边缘一点点地崩散开。他回头看了一眼把苏弈往后护的崔无命, 目光再转移到报死鸟身上。
“我这么帮你,不是为了让你疯的。”
他眼窝里的红玫瑰花瓣颤了颤,手指转动着烟管,一缕白烟又重新从另一端缓慢地升上来。
“我只有这么一个要求。”他说, “我想逃……我想离开这种不断的轮回。”
这种轮回指的自然就是追猎者的身份。玫瑰墓林的首领、榜单第三的报死鸟, 对待这个身份时竟然尽是厌恶。但崔无命在一旁听着的时候, 心里稍稍感觉到有一点不对劲。
殷阎沉静地凝视着他:“我不是判官,即便有生死簿也无法帮你。”
“可是!”报死鸟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你已经有判官了!对不对?”
话音刚落,那个穿着暗红色长袍的身影从对面的楼顶上猛然站起身,天边乌云滚滚, 偶尔传来几声嘶哑的乌鸦嚎叫。
整个世界的规则仿佛都因他的愤怒而扭曲了,乌鸦聚集之声越来越重,云层边传来一声闷雷震响。
一股令人难以呼吸的气息逼压过来,崔无命将苏弈往角落领, 低声嘱咐道:“无论看到什么,不要出声。”
苏弈心惊肉跳地捂住嘴,背后已被这种古怪之象震得浸满冷汗,立即点了点头。
就在闷雷滚落的同时,殷阎手中的封印彻底崩散,掌心裂开的口子化作一张嘴,露出锋利的牙齿与舌头。
对面之人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歪着头确认了一会儿,感叹似的道:“你真是各个位面都宠爱的孩子啊。”
殷阎没有答话,他与对方周旋的耐心已经耗尽。而手上这张贪婪无比的嘴也失去了封印的遮掩,显示出对报死鸟血肉的无尽渴望。
报死鸟没有等来话语,古怪地笑了两声,疯得迹象更重了,他拿着烟管的另一只手晃了晃,那些骨头架子骤然加快速度,几乎爬到了窗前。
就在最前端的骷髅在窗前冒头时,殷阎背后浮现出六道轮回的虚影,无尽的尸山血海之气猛然浮现,从第一个骨架子开始,一直到攀爬的这条直线上的最后一个,都如同被狂风卷席一般消失在轮-盘缓慢转动的一个色块上,变成滚滚苦海里挣扎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