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家书
陶颂拉他坐在榻上,弯了弯眉眼:“剑修,这次可是你自己脱的衣裳。”
喻识经得多了,也没那么怂了:“又来逗我——阿淩留了药么?喝了吗?”
陶颂伸手环住他的腰,靠近了他两分。
二人只隔一层薄薄的中衣,气息纠缠,陶颂扬扬眉:“剑修,我不是逗你。”
他眸中似乎有些许期待,含着三分笑意,轻声道:“我从药浴里出来,身上就不疼了。剑修,你说你愿意了,还作数么?”
第90章 秋雨其二
“真......真的吗?”
喻识怔住,心下尚未来得及高兴,蓦然一滞。
喻识这个反应,让陶颂心底忽而一沉。
不是惊喜,不是害羞,也不是紧张。
是犹豫,夹杂着失落、难以抉择的犹豫。
他眸色暗了暗,稍稍垂下头,勾出一个不动声色的笑意:“当然是骗你的,药效哪儿有那么快。”
喻识猛然松了口气,忍不住抚了抚心口:“别再这样哄我玩了,我是真的担心你。”
“我知道了。”
陶颂声音低低的,拢着喻识的腰,烛火摇曳,二人却就此沉默下来。
帘外风雨大作,木门根本关不住风声雨声,原本便安静的房间内盈满了呼啸的风雨声。
喻识错开陶颂的眼眸,望着连绵雨幕坐了一会儿,一时间心绪起伏。
他对于将行之事有些担心,因为最坏的结果是,牵机散就是尚渊下的。他要去找的那人压根不知道这些。
他若是救不了陶颂,该怎么办呢?
喻识根本不敢去想这个结果。
他于造化中偷得了这一缕慰藉,紧紧抱住了这些时日,根本不敢去想,失去了会如何。
他默然良久,却又担心被陶颂看出端倪,只能于一片沉默中,没话找话地描补:“你看,今年秋天的雨真大。这场雨过后,热气就散了,大概秋意便真的来了。”
青江城坐于山上,参天古树比比皆是,风雨声探入林间,枝叶沙沙作响,愈发显得雨势惶然。
喻识一时没听见陶颂回话,正要转头去看,却发觉陶颂揽住他的手紧了几分。
陶颂轻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喻识。”
喻识不由怔了怔,又生涩地“嗯”了一声。
他于此时想起,不只是陶颂,连他上辈子,都鲜少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仙门中人都端着客套架子,他名声响些,那些人只恭敬地称一声“喻前辈”,或者“喻长老”,连敢和他互称道友之人都极少。
师父师娘常常按排行喊他们,譬如孟弋是“老大”,他就是“老六”,偶尔也会被喊一声“小六”。
师兄一般喊他“六师弟”,文漆和他年龄相仿,平素不是怕得很了,从不肯喊他“六师兄”,不是喊个“哎”,就是喊个“排第六的那个”。
长瀛更不可能了。当年他为了好玩,一直逼人家喊“爹爹”,长瀛迫于他的淫/威,苟且偷生地喊了许多年。后来虽然长大了点,除了担惊受怕就没再喊过,但也从没喊过他的名字。
封弦倒是会喊,但此人,喻识五年八年也见不着一次,也没听过几次;许愫也喊,但他与许愫,素来便不大对付,就没说过几句话。
这样算下来,喻识听过喊他名字的,大多是出自敌手之口。
一般什么大魔头大妖物临死之前,都会愤愤地喊一声他的名字,外加百八十句恶毒之言。
喻识又想起,尚渊也是喊他名字的,还有,那人也是。
不过此二人,眼下也得算作是敌人了。
风声雨声狂乱,喻识于此时粗粗计量了一遭儿生平,只觉得他这两辈子活下来,勉强算得上相熟之人,也不过寥寥这几个。
还活着的,便更少了。
命里带的缘分浅薄,大约当真是无可解。
喻识一时间又念起身边的陶颂来,心下一阵酸涩。
他此去尽人事,倘若造化眷顾,当务必能保得陶颂周全。
退一步讲,假如不与他牵扯,陶颂便可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那这个缘分,他也不奢望长久。
喻识自觉已从陶颂处,知晓了人世间从未见过的欢喜。如果这分欢喜,余生时日都不会再有,或者,他就此便没有了什么余生时日,喻识也并不贪心。
他一时间思绪已然飘远,也没有什么过多的悲欢喜怒,只觉得心下定了三分。
陶颂望着他的目光,只愈发沉了几分。
他默了一会儿,又换回了称呼:“剑修。”
“你说。”喻识心绪平稳了许多。
陶颂深吸一口气:“我从十二岁见到你,就喜欢你了。”
林间风雨大作,喻识方平复的心潮复掀起数丈波澜。
他一时愣住,稍稍低下头,想了半晌,只能道:“我知道。”
陶颂握住他的手,轻轻往下说:“那个时候,我什么都没有了,亲人、前程、家世——这些旁人从小到大艳羡或者嫉妒我的东西,我都没有了。但我遇到了你。”
“你或许救过无数人,也没有把这些当什么,但对我来说,这是我记一辈子的事。你救起我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想一死了之,是因为你,我才愿意活着。”
陶颂缓了缓语气,似乎压抑着激动的情绪:“往大了说,那时我很难再去相信这个世道。我祖父一生为社稷黎民,昔年一纸治水方略救过多少百姓,哀帝那般昏聩,祖父数次舍身直谏,毫不顾惜此身。他一生鞠躬尽瘁,末了,却死在了一群不知何处来的妖邪手中。我妹妹,当时才六岁......“
”阿颂......“喻识听得难受,只觉得他情绪不对,忍不住出言阻止。
陶颂摇摇头,又握紧了他两分:“我兄弟许多,却只有这一个妹妹。她才六岁,路上一直吵着要吃京城的糖人,她来不及为非作歹,也来不及行善积德,就那样白白地死了。”
“我不懂,为什么他们会有这样一个下场,临终时连尸骨都不全......”
喻识紧紧地抱住他,陶颂情绪起伏得很厉害,他从来没有听过陶颂说这些事。
陶颂伏在喻识肩上,又抱住他:“剑修,是你,让我觉得这个世道上,或许还有那么一二公道在,能让好人善终,让恶人得到惩治。我不敢再相信什么公道世理,我却相信你。”
“从前话本子上说,天下第一剑修惩恶扬善,无所不能,那时我就要死了,你当真来救我了。”
“我想做和你一样的人,我想站在你身边,喻识,我一直都喜欢你。当年你死的时候,我真的很难过。”
喻识觉得陶颂有些微的颤抖,他尽可能地安抚着陶颂,心下也苦涩得厉害。
他一腔感慨,却不知说什么好。
他又开始显得如此笨拙。
陶颂在他怀里伏了一会儿,才又轻声道:“所以剑修,你不能再有事了。我已经很厉害了,我会保护你的。你好不容易回来,再离开我,我会恨你的。”
他顿了顿,又低声道:“你再离开我,我会报复你的。”
“报复?”喻识愣了下。
陶颂动了动:“我就杀光所有的好人,带着恶人为非作歹。你若是还有一缕魂在,一定会来找我,你若是魂飞魄散,那便是天道本就不公,我这一番行径,也算不得什么。”
此时恰好狂风吹过,一截树枝这段,咔嚓一声巨响,自窗外砸下。
喻识一抖:“你少吓唬我了。”
“我说到做到。”陶颂语气平淡,喻识虽然看不见他的神色,却觉得这是认真的。
他又想了想,只能信誓旦旦地保证:“我答应你,我不会再出事,也不会离开你,可以吗?”
陶颂抬眼起来:“剑修,你不能骗我。”
喻识笑笑:“我哪里还敢骗你呢?”
陶颂仔细端详了一遭儿他的神色,品了品,似乎也并没有作假。
他不知道喻识想去做何事,或者做了何事,只知道,喻识如果想说,方才就会说了。喻识不肯说,他去问,肯定得不到什么答案。
陶颂默了默,只盼着这一番掏心掏肺,能让喻识暂时不要去冒什么险,或者,能和他说说也好。
风雨疏狂,喻识却更坚定了些心思。
陶颂如此在意他,他若说了,大约就走不成了。
但不能不做,更不可能拉着陶颂一道做。
陶颂又攥起他的手:“剑修,你不要骗我。”
“我没有。”喻识将他的手搭在自己左腕上,“你摸摸,我这个真气的样子,以后都离不开你的。”
说着,心下真起了三分感喟,叮嘱道:“你记着好好安心休养,多余的事皆不要想了。”
“你也不要想了。”陶颂接口道,“船到桥头自然直,事情总会有法子,你不要想太多。”
二人俱是话里有话,喻识也不肯与他说明白,只乖顺点头:“我不想,我都听你的。”
陶颂说不上来放心,还是更加悬心了几分,还未想明白,喻识却伸手抱着他倒在了榻上,几缕墨发自肩颈处滑下,轻飘飘地垂在他耳畔。
喻识稍微笑笑:“现在得听我的了,夜太深了,你该睡了。”
陶颂抬手揽住他脖颈:“你也来睡。”
“好。”
喻识吻了吻他唇角,勾着陶颂与他纠缠了一会儿,又抬头笑笑:“别来了,再来就睡不成了。”
陶颂抱着他,只心道,睡不成便好了,正好看着你。
帘帐低垂,千年大户似乎都极喜欢这种华而不实的装饰,一层一层的帐子,连个风也挡不住,帷帐间的飘渺鹤影于灯火中一起一伏。
喻识悄悄地翻身起来,小心翼翼地挪开腰际的手臂,顺势探了会儿陶颂的脉息,见安然无恙,握在手里暖了暖,又放回锦被中。
陶颂呼吸绵长,并无动作,他摸了摸陶颂的脸,利索地起身下床。
这丹药还是封弦给他的,当时封弦道:“碾碎了可用在唇齿交缠时,保证毫无痕迹,能睡得三天都醒不来。”
喻识甚为嫌弃,只觉得这东西格外不正经。
封弦煞有介事地与他道:“外头看上你的魔修妖修精怪什么的满地都是,说不定哪天你就被绑了做压寨夫人,此药正好助你新婚之夜反杀一波儿。”
喻识依旧嫌弃得很,但封弦对此作甚为满意,这辈子又塞给他一次。
没想到还真的用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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