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家书
愤怒与悲痛的裹挟下,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你不只对不住我。”
尚渊略一垂眸,似乎躲开了他的眼神,稍微顿了顿,才又开口:“是,还有你师娘。我猜疑心重,不得不防。顾夫人算是枉死在我手上。”
不过他只说了这一句,便又淡淡地挑起眉:“你的五位师兄并一位师弟,都不过是你的陪葬。我自始至终的目标都是你,也从没想过动他们。”
“还有你师父。”尚渊提起喻岱,神色终于有一瞬的哀伤,但转而又恢复成不动声色的温和样子,“宋持此人外冷内热,最好管闲事。当时若不是他多嘴,你师父也不至于去用自己的命换你出......”
他抬眸对上喻识冰冷的眼神,闭了嘴。
喻识一腔悲愤无法化解,偏偏体内气海虚浮,只扯得肺腑间翻江倒海。
若不是尚渊已尸骨无存,他立时便只想将其碎尸万段。
尚渊瞧他一眼,推脱道:“宋持如何死的,我当真不知,当时我正在逃命。”
他自顾自地向下说:“不过,你现下与陶颂在一处了,想必他在天之灵很是宽慰。当年在云台......”
喻识淡淡地望过去:“你还有事么?”
被喻识生硬地打断,尚渊也只一顿,随意笑笑:“我也没想过能和你相谈甚欢什么的。不过一见面就提要求,显得礼数不周。”
“要求?”喻识怒极反笑。
“请求。”尚渊笑笑改口,“恳求,哀求,随你怎么理解。我已然死了,想必他养我生魂许久,大约也并不是要做什么好事。这是我在这世上,最后一个心愿。”
喻识只瞧着他:“我凭什么要听?我当真算不得什么宽宏大量以德报怨的好人。”
尚渊点点头:“我知道你不是。只是这桩事,你一定会答应。”
他默了默,眸光陡然沉重:“我想求你帮我,杀了害死愫儿的凶手。”
喻识倒是一愣,继而听得他的声音似乎都生出些许苍老:“不要让愫儿不明不白地死了,这就是我求你之事了。”
他看向喻识:“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清楚,愫儿非我所杀。我是他的师父,是我将他自幼养大,我不想他来世轮回转生,听到的,是许愫长老被他师父所杀的故事。我自然已十恶不赦,但这件事,你就当我的私心吧。”
喻识一时未说出话来。
许愫身亡的情状又浮现于他眼前。天地间雨声匝地,他心下又叠上一层悲痛,不由觉得可笑:“我师父因你而死,你却要我帮你徒弟报仇。尚掌门,你不觉得欺人太甚了么?”
尚渊只盯着他:“我一向寡颜廉耻,你答应么?”
雨声接连不断,于尘世间拉起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喻识只瞧着瓢泼大雨,怔了许久:“此事原本你不说,我也要去做的。”
尚渊闻言重重松了口气:“我实在没有什么筹码同你做这桩交易,但我又实在放不下愫儿的死。”
他轻轻一哂:“我尸身已被挫骨扬灰,魂体也被此邪术束缚。这个恩情,你若是愿意,我下辈子还你。如果我还有下辈子的话。”
“尚掌门慎言。”喻识语气冰冷,“最好不要立此誓。你我之间的恩怨还是就此了结,我无论轮回几世,都不愿再看见你。”
尚渊笑笑,仰头想望望天,却只瞧见一方屋顶。他无奈地收回目光:“事到如今,我也有几分后悔。早知终有一日要搭上愫儿的命,我何苦做这一桩事。”
喻识方才便有些诧异:“你不怪他?”
若不是许愫背叛,私自到曲桑谷见他,后续之事,或许都不会有。
“他心性过于仁善,终究是我这个做师父的,没教好他。”
尚渊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在归墟之中,以金石阵杀了你,加上散灵术苍海玉,最后得到的一切,都是要留给他的,并非给我自己。”
他在喻识略显惊讶的眼神中,笑了笑:“你已经知道苍海玉究竟是做什么的了吧?”
喻识沉默良久,点点头:“渡生人修为。”
尚渊似乎有几分欣慰,又有几分叹息:“当年除魔之战,我无意间从魔修处,发现了这个上古秘辛。”
他缓缓开口:“那时我察觉,苍海玉并非是石头,而是归墟中的一处净水。我们正道之人,生而□□凡胎,气海是一点一滴累积而来,金丹是一丝一毫炼化出来,满身修为靠得都是自身后天勤勉与感悟。”
“仙门总以为,修为是没有办法渡给另一个人的,其实不然。”尚渊笑笑,“当年你修为正盛,气海充沛,不就损耗过大量真气修补长瀛的金丹?造化灵气凝聚而来的修为,自然可贯通世间。”
“只是需要媒介。”喻识低声接口。
尚渊鬓发花白,眉目深沉:“苍海玉,就是那个媒介。传言此物可‘聚灵体、复肉身’,也是依靠修为之力。若有人将真气渡于其中,苍海玉便能以数倍,渡至另一人体内。那时我心想,此物若能加以利用,何愁不能得通天之法?”
喻识于鲛人一族宗祠中所见壁画内容,今夜全都由尚渊之口所证实。
肉身妄图通天之法,自然需要代价。苍海玉,这个存在于上古传说中,可使活人长生、使死人转生之物,不是没有代价的。
它一旦为人知晓,便只不过是,打开世间欲念的一扇门。
喻识想起许愫当夜之言:“所以,你打从一开始,便没有想过要留下我。”
尚渊似乎并未显露出如何的抱歉,坦然承认:“这个局,自我看到你的第一眼,便定下了。”
“鲛人于幻境中融入的散灵术,能聚拢幻境中的修为。我原本的计划是,将这些修为渡入苍海玉,全部补给愫儿,可惜,被阿岱打断了。”
这是尚渊今夜,第一次提起喻岱的名字。
传闻中他与这个师弟自幼一同长大,情同手足。喻识于云台之时,最是知道,师父是如何信任尚渊的。
尚渊只淡淡地感喟:“是我忘了,我是有徒弟之人,阿岱也是。我们都长大了,心里装下的人和事,都多了。”
喻识强忍着汹涌而来的悲痛:“师父是觉得,他对不起我。”
喻识于宗祠之中见到那幅壁画,才第一次反应过来,师父在归墟中同他说话的语气,有多与往常不同。
那是歉疚。
师父在自责,自责于当初带了年幼的喻识上山。
尚渊依旧很平静:“嗯,他觉得有愧于你。我师父当年说得不错,我这个师弟,从来对人,都是掏心掏肺地好。”
他叹了口气:“我便没有这样看人的本事与眼光,一心只栽培愫儿,末了还未成功。”
喻识稳住心绪,问出疑惑之事:“你方才说,师父打断了你的计划?”
尚渊略微扯起嘴角:“你或许只看到了幻境中苍海玉的模样。实际上,上念祖师不知自何处捧来的此等神水,真的只剩一捧了。”
“阿岱那时生生闯入金石阵,用他一身修为修补你的身体和金丹,还给你换了张脸,全都用尽了。金石阵内杀戮不止,待我再下去查探,苍海玉已然丝毫不剩。”
喻识不由一怔。
尚渊稀松平常地笑笑:“是水么,从古至今,自然都是会干涸的。或许这是天意......”
或许这是天意,来阻止人的贪欲。
喻识将他的后半句话补全,心内一下子松了下来。他在冥冥之中,感到一股庆幸,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世人。
第95章 收局其三
雨声不歇,尚渊默了一会儿,才又接着道:“我原想着,愫儿有了此等修为,定然可撑起足够长的寿命,说不定,便是仙门百家之中第一个飞升之人。日后我传位给他,我们云台,千年万年,皆是众门之首了。”
喻识并非计较人选问题,只是仍不免问一句:“为什么选中许愫?”
尚渊似乎思索了一下:“一方面,是因他本就是苍海玉造出的□□,虽我未并发觉有何不同,但想来,应当还是与凡胎有所区别。再者......“
尚渊抬眼笑了笑:”人与人之间的眼缘,是说不清的。我一生收了许多徒弟,却唯独偏心他些。“
喻识闻言倒是沉默了许久,半晌方淡淡道:“尚掌门用心良苦,可知许愫心中是作何想?”
雨声绵绵,喻识却并未见到预想中的幡然醒悟或者沉默不言。
尚渊只含着深远的目光:“你不必用这个语气问我这话。你还没有过徒弟,等你收了徒弟,便知道师父是如何在弟子身上花心思的。我是愫儿的师父,一日为师,我比他的生父,也不差多少。他如何想,恐怕我比他自个儿都清楚。”
尚渊暗叹了口气:“愫儿重情重义,并没有什么挑担子的责任心。这些,我都知道。”
喻识轻声道:“他自始至终,都以为,他只是你和许慎结盟的人质。”
“他本来就是。”
尚渊毫不留情地接了一句,却又平和道,“我没有去避讳他因何来到云台,也不想去粉饰。我希望他能懂,即便如此,我也是打心底里对他好。”
“但你太过自负了。”喻识低声道,“这是阿愫心中的一根刺,你并没有帮他□□。”
尚渊第一次未答话,烛火于他苍老的面容上投下暗沉沉的光影。雨声之中,是一片无言的静默。
喻识瞧他一眼:“阿愫临死之前,就在我面前。我看得出来,你和许慎在他心里,比什么飞升什么门派,都来得重要。”
他回想起许愫眉宇间不经意流露出的歉疚,那不仅是对他,还有对自己的师父和兄长。
“他虽然背着你来找我,也自认做了正确之事。但他心中对你们,真的极为愧疚。”喻识声音低沉,“尚掌门,阿愫他,很在意他的师父。”
良久无言之后,喻识从尚渊眼眶中看出了三分湿润。
尚渊垂眸,遮住神色:“在意师父做什么?人生如白驹过隙,来去匆匆,我总有一天会死,把心思放在我身上,又有何意义?”
“生如蜉蝣,朝生暮死,若如你所言,蜉蝣之类,何必活这一遭儿?云台已传承了上千年,但谁也难保,千年万年之后,云台、仙门、道术,是否会一朝消散。你说,把心思放在亲近之人上和放在飞升大业上,哪一个又更有意义呢?”
喻识望着尚渊的眼眸:“阿愫选择了前者,因为,即便他再活上成千上万年,也再不会遇见一个和师父一模一样的人了。”
喻识顿了顿,瞧见一滴浑浊的老泪自尚渊眼眶中滑下。
他错开眼,等了许久,才听到尚渊哽咽的声音:“我明白了。你是也想说,我欠你的,永远也还不起。”
“你知道就好。”
喻识低声开口,轻飘飘地给这一桩陈年宿怨,画上一个无法弥补的尾声。
风雨潇潇,尚渊揩了揩泪水,仔细思索了片刻:“故人已去,你身边,如今还剩下一个陶颂。有关牵机散的方子,我虽不清楚,但有一味草药,或许能解此毒。”
“当真?”
喻识心内一惊,尚渊比他活得年岁久,说不定当真知晓。
尚渊皱了皱眉头:“我记得,大概是无量崖边的一......”
他话音未落,忽而自门外卷进一阵烈风。
喻识急忙闪身躲避飞来的窗棂门框、砖瓦碎石,再抬眼时,房间内的烛火已熄了大半。
喻识一急,却做不得什么了。
尚渊的生魂自环环灯烛中,一眨眼便消散在雨幕中,只留给他最后一个歉疚的笑意。
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许愫无论轮回转生多少次,当真再也遇不到师父了。
喻识莫名涌出铺天盖地的悲怆。于这铺天盖地的骤雨中,他心内一片狼藉。
但他不得不收拾好心绪,因为茫茫雨幕中,还立着一个人。
眉眼阴鸷,神色沉肃。
喻识半身衣裳都被淋湿了,不由向着破碎的断壁残桓躲了躲,抬出一个平静的语调:“终于见面了,顾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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