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家书
师父为他改头换面,又将他藏匿起来,是不想他再被前尘往事牵连的意思。
但他还是重新出山。
顾昙望着他:“喻识,我是利用你,利用了归墟旧事。只有你出面,才能坐实尚渊之罪,才能真的让百家动荡,有重新洗牌的机会。我挑起仙门风波,让流景重新在百家中有一席之地,但我也帮你报了仇。”
喻识错开他的目光,却被他伸手捏住了下巴。
顾昙强迫喻识与他对视,语气间生出几分凶狠:“喻识,我不欠你什么,你不能用这种眼神看我。”
喻识的下颌被他捏得生疼,他躲不得,倒生出几分可笑,兀自勾了勾嘴角:“明明知道亲妹妹是枉死,还能不置一词,隐忍这许多年,一朝将云台扶风青江都搅得风波迭起。流景阁当真,好谋算。”
顾昙更用力了两分,瞧见掐出的一道红痕,却有些不忍地放开了手。
喻识微微喘了两口气,他肤色白,那道鲜红衬得愈发明显。
顾昙稍稍错开他的面容,只觉得一腔无力的酸楚。
他为什么会和喻识走到这一步?原本,不应该如此的。
顾昙无心力再去想,默了默,只沉声开口:“父亲也想报仇,但如若当时闹起来,恐怕正中许慎下怀。流景一无证据二无人手,闹起来有何好处?”
他心内有深深的疲惫,闭了闭眼:“归墟一事后,流景阁才遇到雪斛,知晓了苍海玉的效用与魔修术法。魔修之术虽然快,但也并非一朝一夕。我修了这许多年,又培养诸多弟子,才能算有了些底气。”
“当年云台主谋,扶风坐山观虎,青江明哲保身。没有人去救你们,流景也救不了你们。”
顾昙眸中溢出深深的愤恨与痛惜:“喻识,你在怪我,怪我没有去救你,为你报仇?”
喻识被他神情一震,却只淡淡开口:“没有,我没有因此事怪过你,也没有怪过其他任何人。流景勉强支撑自身,已实为艰难,我知道。”
又是如此平平淡淡的语气。
喻识自年少时,提起流景阁,便是这样一副比外人近些,却又比亲近之人疏远些的语气。
顾昙无端生出些无根无际的恨意。他恨极了喻识用这种语气同他说话,然恨意的最深处,却只是自年少而来,无力的苦楚。
他陷在一片心潮中,起起伏伏,却听得喻识略微叹了口气,轻声道:“顾昙,你不欠我什么,但花月楼的看官,陆府的楚笙,曲桑谷的许愫,渝州病死的百姓,还有死在你修魔道之下的每一个生魂,你也不欠么?”
顾昙有些莫名的愤恨:“你现在,是要替这些人,向我要一个公道?”
喻识微微闭了闭眼睛,暗暗地叹了口气:“顾昙,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见到你时,毫不惊讶?”
“以你的脑子,迟早有一天会猜到。”顾昙未曾多想。
喻识摇摇头:“你修为很高,一路隐藏得极好,我当真毫无线索。直到许愫死时,我才终于意识到,是你。”
顾昙并未想起,曲桑谷内杀掉许愫,有何破绽。
喻识望着他,眼底冰冷:“顾昙,我不喝六安茶的事,这世上活着的人里,只有两个人知道。就连封弦,都没有察觉过我这个习惯。”
当夜的毒,下在茶水里。幕后之人并没有想杀他,而是想让曲桑谷将他交出来。那人必须确保,他不会喝那壶茶。
那壶茶,就是六安茶。
顾昙心内轰然一声,一时震惊不已。
他竟然不知究竟该做些什么反应。
他为什么会知晓这个习惯,因为,那是年少时的喻识,亲口告诉他的。
喻识刚来云台不久,已初初崭露头角。他悄悄注意着这个喻岱长老新收的六弟子,有一日,却见他一人,独自抹着眼泪进了后山竹林。
顾昙从未与喻识私下说过话。然他坐在青石之上,单弱的身子,默默地哭着,顾昙忽然大了胆子,上去与他说起话来。
“那时我和你说,先前在魔修手中,那个看管我的人,常日里喝的就是六安茶。今日有一散人前来,指名要喝这个。我一时想起先前的事,又厌恶又害怕,但和师父师兄说,又白白惹他们为我担心。”
顾昙当时第一次与喻识说上话。他甚为激动,喻识没有与旁人说过,却肯与他说这样之事。
这是喻识信任他,顾昙很高兴。
喻识神色淡淡的:“后来虽然我克服了些,但我终究不喜欢。若非在人前,我是能不喝,就不会喝的。”
顾昙坐在他对面,衣袖下的双手,皆在轻轻颤抖。
喻识闭了闭眼,一时心下翻涌出惋惜的悲痛:“可是,顾昙,我告诉了你,你却用这件事算计我。”
第98章 收局其六
喻识顿了一下,没有去看顾昙的神色。他与顾昙自幼便相识,时移世易,眼下二人相对,走到这一步,也不知顾昙心内究竟作何想。
他微微叹了口气,又接着问:“你杀了许愫,当真只是想让曲桑谷把我交出来?”
顾昙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方从满心酸涩中回过神来。
他低声承认:“我没有办法在曲桑谷内悄无声息地将你带出来,动手会闹出动静。那时是个机会,既能杀了许愫,也能带走你。”
他索性解释开来:“我一直要带你走,花月楼引恶灵,也是为了伤你,好方便日后带走。你入曲桑谷前,宋持为你诊治过,我以为他把苍海玉之事,全都告诉你了,便更着急要带你回来。”
“为什么更着急?”喻识轻轻蹙眉。
顾昙没有回答,只自顾自地往下说:“没想到我杀了许愫,你依旧未出来,还失踪许久。曲桑谷却于此时,将归墟旧事翻出来,我只能先忙于此事。”
“是我暗中放了牵机散,将尚渊引至栖枫山,做出他利用妖族对抗仙门的假象。流景阁若趁机收妖,便能立一大功。”
顾昙顿了顿,“我只是想让他罪加一等,死得更惨些,并没有想到,你会出现……还与那个小孩一起。”
顾昙每件事皆供认不讳,喻识心下愈发隐隐生出些不安。他恐怕走不成了,顾昙一直想抓他,究竟为了什么?
长明灯的火光摇曳,顾昙望着喻识,幽深的眼眸波澜不惊:“你现在都清楚了吧,还有什么要问的?”
喻识心内不静,思索了片刻,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顾昙,看在我们相识数百年的份上,我再劝你一回,迷途知返,或许还来得及。我能够……”
“若只剩这个可说,便不必说了。”顾昙眸色一沉,不为所动。
喻识本就不抱希望,眼下如此,也未如何气馁,只继续低声道:“顾昙,这许多年,我明白你的为难之处。你若是肯答应洗手赎罪,我愿意帮你,云台我自然不会回去了,日后流景便……”
“你帮我?”顾昙回眸,目光中竟有些许嘲弄与哀怨,“你用什么身份帮我?姑姑姑父皆不在了,你既已结道侣,自然是扶风的人,日后和流景又有什么关系?”
喻识一顿,终于又浮起疑惑:“你到底为什么如此厌恶陶颂?”
地牢的石壁上分明映着来往走动的人影,内里却静得一声不闻。
长明灯的光影飘渺不定,半晌,喻识才见得顾昙略微扯起嘴角,却无丝毫笑意:“我为什么厌恶他?因为他喜欢你。”
喻识闻言,愈发混乱了几分,然而转瞬,便理解了其中含义。
他生出前所未有的不可置信,一时间整个人都愣怔了三分。
顾昙将话说出来,心下却无一丝痛快。他瞧着喻识的反应,肺腑间只一片荒凉,难受得厉害。
他闭了闭眼睛,压住一腔痛苦的心潮:“我后来去查过他的身世,他竟然是齐州陶氏出身,前朝陶阁老的孙子。”
他望着喻识,心下一阵阵钝痛:“你应当还记得,当年在小蛮山,原该我们流景阁看守的一群妖物恶灵,因门下疏忽,逃出去惊动了黑麟大蟒,最终致使除妖全盘失利。”
“就是那群恶灵其中的一些,潜逃出去,杀害了行路至此的陶阁老一家。”
顾昙面上浮起不知是嘲讽还是绝望的笑意:“喻识,因此,你才见到了陶颂,救了他,让他对你,念念不忘。”
喻识仍陷在方才的震惊之中,闻言,更微微睁大了眼睛。
顾昙依旧挂着方才的笑意,看得人不由手脚发冷。
他狠狠攥住喻识的手,低声道:“你们因为流景阁才相见,但是,还有第二次。你出山之后,为了试探你的修为深浅,我在你去燕华山庄的必经之路上,派人施了离魂术,放置了许多恶灵。”
喻识让他攥得指尖发疼,手骨疼得颤抖。
他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陶颂先于他,发觉了那批怨灵。他重新活过来,再一次因此,和陶颂于燕华山脚下重逢。
顾昙眸中交织着深沉的自嘲:“你说,造化弄我,何至于此?”
这是如何分说不清的机缘巧合。喻识心内五味陈杂,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越是默然,顾昙心下的不甘与愤恨之意愈盛。
他几乎要捏碎了喻识的手腕,笑得令人发寒:“你知道吗?范师伯推演出的零零散散不要紧的琐事中,还有一条。陶颂会死,喻识,陶颂终有一日,就死在你眼前。”
“你说什么!”
喻识猛然抬起头,心内却豁然涌入一阵抑制不住的害怕。
顾昙瞧着他一瞬间便发红了的眼眶,心内愈发刺痛。
他忍不住用这分刺痛,继续伤害喻识:“你其实已然听清了,是不肯相信吗?喻识,你听好了,我不会救他,永远不会。”
喻识心下溢满恐惧与慌乱,却突然被顾昙按住了。
他重重地摔在床上,动弹不得,瞧着顾昙拿过一只青瓷小碗,随手化出一把利刃。
顾昙拽起他的手,解开风雷锁并帕子,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他腕上的伤痕:“喻识,你方才问我,为什么想抓你。归墟中已无苍海玉,父亲偷偷取出的,也快用尽了。你不是说,要帮我么?你是苍海玉修补的灵体,你的血,就可以帮我。”
喻识满心挣扎,却分毫真气都提不动。周身的修为都被锁住,在顾昙的压制下,他仿佛一个任人宰割的困兽。
他眼瞧着手起刀落,慌忙之间出声:“你等一等!”
灯火昏黄,顾昙眸光阴沉,略带些许幽冷的疑惑。
喻识深深地压下满腔波澜,藏住眼神中的绝望并哀痛:“我愿意,我愿意帮你。我可以留下,就留在此处,我保证,我再也不会离开。我的血,你想要多少都可以。”
他极力稳住声音,却仍是有些颤抖:“作为交换,你能不能,把牵机散的方子递给青江?他是跟着我才遭遇了妖兽,就算他……日后会死,至少不要让他因我而死,可以吗?”
喻识尽力说完这些话,自觉已满心疮痍。
但他不敢松懈精神,只能抬眸等待着顾昙的反应。
他这番话再度深深刺伤了顾昙。
顾昙从不知道,自小在他眼前便出挑得风华无两的人,居然会为了旁人,有朝一日,如此低声下气地与他说话。
顾昙心内早已是一败涂地的荒芜,却燃着不甘的怒火。
他垂下眼眸:“我说过了,我不会救他。”
喻识眼睁睁地看着利刃划破了他的手腕,仅存的一丝希冀破碎一地。他难得的,生出些无能为力的感觉。
他思绪一片混乱,又似乎是一片空白。
他突然想起方才顾昙说“更着急”抓自己回来的原因。顾昙以为,宋持将苍海玉所有事皆告诉了他,顾昙担心他知晓自己的血有用之后,会想办法潜逃藏匿。
但是宋持当日,有关苍海玉之事,一个字都未与他透露。
喻识悲痛不已,手腕上止了血,伤口却仿佛一路疼到了心尖。这疼痛撕扯得他脱了力,他不知道现下还该想些什么。
他指尖发凉,顾昙握着暖了暖,瞧见他素白手上被攥出的道道红痕,又忍不住心生不豫。
他抚了抚喻识微乱的鬓发,假装未看到喻识空洞的眼神:“你以后安心听话,我不会再没轻没重地伤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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