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眠也知晓
你若问他是从何处得知的,他便会皱着眉说记不得了,大概是从哪一本医书上看到的罢。
到底是哪一本医书呢?
记不得了记不得了,楚神医莫急,改日我来找一找。
日子改了又改,接着便杳无音信了。
师父倒是积极得很,把捕风捉影的话当命似的握在手里,每一年都派人去找,最开始是几十个人,后来变成了十几个人,再后来就成了几个人,再再后来,只有师父自己去了。
再再再后来呢?
季温良拉着师父的手,就像当初师父拉着他的手,说,算了吧。
从雪山回来的人都说,那个地方很冷,有多冷?一口呼出的热气眨眼的时间就挂到了睫毛上,风不是风,是铸剑山庄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刮在脸上、身上,把皮肤和衣裳都刮个稀烂。
也不知第一个发现忆苦寒的人经历了什么磨难,才给它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师父终于是不去了,季温良也就认了命,知道自己在人世间停留不了多久,便活得单薄,也淡薄,一杯茶一本医书,在椅子上一坐,再抬头时亮亮的天已经无声无息地退下了。
实在寂寞就去参加宫里的考核,考核那天可热闹的紧,考室外面挤满了人,到处都是摇头晃脑,到处都是背书声,《伤寒论》第一句是什么来着?白芷、半夏、陈皮、干姜,干姜……干姜,干姜这个坎怎么也过不去了,干姜后面是什么?谁的纸扇打了一下他的脑袋,提醒道,茯苓!对对对,是茯苓……
一个个紧张地走入考室,出来时的神态就更好玩了,有的人垂头不语,旁人见到便问怎么啦,叹一口气,砸了砸了,好不容易升的铁羽,又掉回到了木羽。
众人便安慰他,没关系没关系,日后机会多着呢。
可在角落里他们却议论着,你听说了么,谁谁谁这回掉到木羽啦,听说了听说了,叫他平日里神气!
还有人嘴里道着考得不好考得不好,腰却一直往前挺,怀胎九月的孕妇一样,有眼尖的道,呀,你升了铜羽了,了不起了不起,哪里哪里,我们修习医术,为的是拯救苍生百姓,铜羽铁羽的有什么关系?
接着是一片恭喜恭喜。
拯救苍生百姓,拯救苍生百姓……自己也是苍生百姓,怎么不见谁来拯救自己?
季温良从柳树背后默默回到屋子里。
他知道,这心绪睡一觉便会没了。
第二日又是一杯茶,一本医书。
所以当师父说要去寻金羽传人时,季温良也没有太过惊讶,如果号称治百病的启昀宫宫主是个病秧子,岂不是让天下之人笑掉大牙?
可师父会寻回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心里也有好奇。
悄悄把金羽塞回了这人的腰间,摸了摸他的肩膀,又摸了摸他的胳膊,嗯,够结实,这才配做启昀宫的宫主呢。
做完这一切,就把目光停泊在未来宫主的脸上,心里却想着别的事。
小九怎么还不回来?拿个衣服这么慢……
不经意地回神,却发现床上的人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
季温良啊地一声站了起来,“你醒了?”
发觉自己失了代宫主的仪态,凝了凝表情。
“你可感觉有哪里不舒服?”
床上的人没有回答,反问道:“这是何处?”
很有气势,又很沉着,简直反客为主了。
季温良答道:“启昀宫。”
这人转了转眸子,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季温良的腰间,哑着嗓子道:“多谢宫主相救。”
“不必客气。”季温良咳了一声,“不知侠士尊姓大名?”
小九,小九,小九……你是去衣局现纺的衣服?
床上的人不再说话了。
明明是金羽,却不肯说出自己的来历,也不公布身份……季温良有些捉摸不透他意欲何在。
既然是师父选定的,想来也错不了。
“那便叫你小十六罢。”
“什么?”小十六偏头敛眉,像是没听清他说的话。
季温良胡扯一通,道:“按照规矩,入了启昀宫的门,总要有个名字使唤,既然你不肯说出名字,便依次序叫小十六罢。”
说完,将他搁置在此处,径直离开了。
入夜,季温良在灯下看书,可那片金羽却一直悬在心上,挥之不去。
忽闻得阵阵敲门声,朗声道了一句进来。
卧房的门被推开,小九跨过门槛,将一碗汤药放在桌上。
季温良朝里面瞅了一眼,深幽幽的,没有底一般。
吃了这么多年的药,估摸着药渣都能堆出一座高高的小山,把自己的生命埋在里面。
淡淡说了一句多谢,把目光重新投回书上。
过了一会儿,见小九依然一动不动地杵在那,季温良抬首,露出一张蒙着暖色烛光的脸。
“有事?”
小九默不作声却异常坚定地将药碗推近了一步。
如果他不哑,大概要讲一些师父常说的什么不要讳疾忌医的大道理。
算了,也不能欺负不会说话的人。
这一碗药,不是用来治病的,季温良把它喝下,是安身边人的心。
拿起汤勺,慢慢地搅了搅,看着碗底细碎的渣滓随波浮起又不受控制地落下。
忽地端起碗,喝酒似的一饮而尽了。
手里的碗被接走,一条手帕又悄然递到唇边。
小九做完这些,还是不走。
“你还有事?”
桌上放着纸和笔,小九用笔尖点了点砚台里的墨,写道:
“不去二宫主处”。
季温良拿起纸,在心里默默读了几遍,蓦然想起今早开玩笑似的同展惊鸢说,若是她想,就让小九跟着她。
没想到他竟然记在了心里,忙道:“我是说笑的,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小九点了点头,换了一张纸,写道:
“你不高兴”。
这时,和说话比,文字的缺点就显露出来了,季温良不知他的意思是“你不高兴?”还是“你不高兴。”
便想当然地当作了前者,答道:“我没有不高兴。”
小九摇了摇头,又提笔在句尾打了一个横。
这是两人的秘密约定。
小九不会用嘴说话,只能用肢体和笔说话,可季温良发现他用笔说话时好像怕把墨水用光似的,一笔一划计算着写。
比如他问季温良吃饭了吗?就写“吃”,叫季温良去睡觉,就写“睡”。
有时写得不清不楚的,季温良猜不出来,比如现在。
他于是规定,若是问话,就在句子末尾自左下至右上画一个斜,若是陈述事实,那就打一个横。
原来是在陈述事实,说我不高兴,可我有什么不高兴的?
像忽然被刺痛了心事,季温良拔高了音调。
“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驴唇不对马嘴,只想把他撵走。
可小九今天却是写个没完没了了。
“走”。
走?走什么走?走去哪儿?
季温良还没问清楚,就见小九一溜烟似的跑了,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个墨色的斗篷。
呼啦一抖,就罩在了季温良的身上,利落地在胸前打了个结,又闪到背后,小心翼翼地将压在斗篷下的头发理好。
常人以为,启昀宫的最高处是藏书塔的最顶层,那里有千本绝迹典籍,只有历届宫主才可翻阅,殊不知若是坐在这棵千年古树的树尖上,便可俯视藏书塔的塔顶。
“你怎会知道这里?”季温良站在古树之下问道。
他话音一落,就有些后悔,身上没有带纸,叫小九如何回答?接着又有些惋惜,若是他能开口说话就好了。
可正是因为小九不能开口,季温良和他在一起时话才格外得多,好似要把他的那一份也说了。
他指着半树腰,好像想起了什么开怀的事,笑着道:“小的时候玩儿捉迷藏,师妹鬼点子最多,她顺着树干爬到了那里,用枝叶藏住身体,谁也没找到她,后来大家都散了,吃饭时也不见她回来,原来她有胆子爬上去,没有胆子爬下来,被我找到时,都哭成泪人儿了。”
“师父有时也会抱我们到最高的树枝上去,在那里能看到整个启昀宫的风光,后来我们长大了,师父就抱不动了,哎!你做什麽?”
腰被猛地提起,耳边尽是哗啦啦的树叶声,季温良再睁眼时,发现自己坐在了树枝上。
“你……你怎么不提前——”
唉,不生气了,这人不会说话。
专注看下面的风景。
好像是谁在黑夜里扬下大把的星火,一眯眼,闪烁成一片红。
小九又示意他朝上看。
这回,天上的星和地下的星连成一片了。
“你总来这里?”
小九从树上取下一片叶子,又折了根细长的枝条,在上面写字。
不知是叶片太薄,还是他太用力,总之只写了两笔,叶片就破碎掉了。
又摘下一片。
季温良看他折腾地麻烦,直接摊开了手掌,向前一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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