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决珩
八月并不是梅花开放的季节,然而横斜的枝桠间竟依稀可见粉黛牙白的细小花苞,愈走近层层重重的梅树深处,一股隐隐的清冷暗香也愈发萦绕于鼻间,摄人心魂。
沈惊鹤踏着不疾不徐的步子往前方两棵一看便已逾百年的繁茂梧桐走去,高低花枝掠过他的鬓发衣角,如乱雪一般拂了满身。
朝阳将树下一个仰首静立的背影勾画得愈发清晰,一身绛紫色的曲裾襦裙并无什么繁复的纹绣与珠饰,然而其上流动折射的银光却明白昭显着布料的不凡。
沈惊鹤站定,凝眸望向梧桐树,只是不语。
听闻他的脚步声,树下孑然独立的身影却仍没有回头。良久,她开口,声音似冰玉相撞般清冽。
“我本一直在思量,这封邀请究竟是否下对了人。但如今你来了,我才敢相信,这并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沈惊鹤垂下眼,轻轻扯了下嘴角,“我不过一介愚昧小儿,又何德何能堪劳您大驾。”
“愚昧小儿?”那女子轻笑一声,终于肯矜持地转过身来,略显苍白的脸色却因眼角眉梢的清贵傲然而显露出使人不敢直视的艳芒,“若是愚昧小儿也能与我相见,那这世间的聪明人,又当何其可怖!”
如若他无法看透那张纸条的深意,如若他做不到在第一天就不露痕迹地从宫人嘴中打听到确切的地点,如若他今晨没有能力独自一人悄无声息从宫殿中走出……
沈惊鹤回望向女子毫不掩饰的考量眼神,气度仍是一派自若。
他们二人皆是心知肚明,能够在此时此地出现,本身就意味着通过了一项并不容易的考验。
沈惊鹤微叹一声,终是恭敬地对面前女子行了一礼,“……见过皇后娘娘。”
卫毓云抬起下颌,眼眸中划过一丝嘉许的神色,“你果然如他所说一般聪敏。”
“他?”沈惊鹤一愣。
“这个人……你却也是见过的。”卫毓云以袖掩口,生生压下几欲冲破喉咙的咳嗽声,左手看似不经意地抚上梧桐粗糙的树皮,借以分担一二突然涌上脑来的晕眩。
沈惊鹤心神念转,下一霎便已领悟,“德全?原来他竟是娘娘的人。”
他静若平湖的眼中映出皇后强撑着不愿显露出一分病弱的模样,一瞬间,他竟恍惚看到了前世无论何时都必须紧绷挺直腰背的自己。这份刻入骨髓的隐忍与高傲,在兜兜转转无尽的年岁里又是怎样的熟悉。
决不能在人前流露哪怕一丝一毫的脆弱,这是站在高处的义务,亦为别无他选的抉择。
沈惊鹤并未出言关心探问,他只是不动声色别开了眼,轻声开口,“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宫中的梅花,却是竟比别处开得早了许多。”
卫毓云清冷声中含着几分不知是对谁的嘲弄,“登临绝顶,可命寰宇,只是让区区梅花早放,又岂能算得一桩难事?”
这话皇后可说得,他沈惊鹤却接不得。他只作并未入耳,笑意未减,“皇儿从未见过这般清丽的早梅,若是娘娘不弃,可否同往林中一观?”
离开了稍显空旷的梧桐树下,错落有致的梅枝遮挡了不少初晨清风的寒意,皇后的脸色也终于不再泛着苍白。她瞥了一眼恭敬垂首落在自己身后几步的沈惊鹤,面色闪过一瞬的复杂。
“你是个聪明人,自然也知道本宫找你来究竟为何意。”
沈惊鹤面上神色未变,“承蒙娘娘错爱,只是皇儿驽钝不堪,兼之并无鸿鹄远志,只怕要辜负娘娘一片美意了。”
“你不用说这些虚的来唬本宫。”卫毓云站定身子,微偏回首的半面侧颜隐于宛若衔霜映雪的琼枝间,“长乐宫虽已闭门不曾见客久矣,但这宫中的大小事,本宫若有心想去看,倒也还是能看清几分的。”
沈惊鹤喟叹,“紫宸殿的内侍都对娘娘如此忠心耿耿,皇儿自然不敢对娘娘心存疑虑。”
“那你还在担心踯躅什么?”卫毓云不解地蹙起柳眉,“你既知本宫又不是护你不得。”
风歇天青,缀玉飞琼的孤瘦梅枝照了满眼,沈惊鹤似是被这疏淡明秀的温柔白色晃了晃神,面上惯带着的淡然无波终是现了一线裂痕。
“也许娘娘只当是个笑话……”他侧首望着斜横花树喃喃道,“这深宫中的人,哪个不是寤寐希冀着有朝一日堪凌绝顶。可偏偏,我却不愿。”
前世纷乱的记忆接踵而来,他逼着自己算尽了千机,斗过了万人,直到一路披荆斩棘站上了家族的峰巅。
那般高处不胜寒的生活,他已经独自拥享了一生。这一世的深宫险恶,难道他还要再走一次这条污浊不堪的旧路么?
“……长开眉,存知交,安此一生,唯不过平生所愿耳。”
皇后闻言猛地一震,她的全身不可抑制地轻微颤抖起来,愈来愈烈。她涂着蔻丹的指甲深深抠进梅树的枝干,不管不顾地大笑了开来,那笑声听起来却是全然的悲戚凄异,直到被一阵猛烈的咳嗽阻断。
“咳咳……你们都一样,你们都一样……枉我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卫毓云神色怔怔,笑得比哭还难看,“父亲也是,熙儿也是。你们都是一样的傻……竟还当真以为,只要不争,便可在这摊浑水间安安稳稳活下来么!”
沈惊鹤浑身一凛,仿若心底所有隐秘的期求和渴望都被尽数曝晒在朝阳下,他的眼睫不受控制地轻轻抖动起来。
皇后看着他的面容,脸上有些恍惚。她伸出纤长的玉指,似是要透过他的身形触摸到某个遥远而透明的影子,“别傻了……这回就听母后的,啊?母后再不会让你被他们……”
语至最后,她的眼角竟微微有些发红。从唇舌间模糊溢出的一句“熙儿”却是比飞花丝雨还要轻,似是怕惊动了哪场正当盛时的好梦。
沈惊鹤往前踏一步,微抬起脸,让朝晖将他分明的轮廓照映得更加清楚。
“皇后娘娘。”清朗一声有如珠玉坠地,也惊散了皇后泪眼中的朦胧雾气。
“……对,你不是他。”卫毓云怔忪过后,迅速偏过头,深深一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却是再也看不见一丝水意,“你比熙儿同他生得更像,只是那硬如坚冰的心肠,你们却都没有似他长得半分。”
是么?
沈惊鹤垂下眼,自嘲之色在目中如烟云聚拢,却又很快被风吹散。
这样的评价,他自认问心有愧。
皇后看他不发一言,绷紧了腰背,认真的神色带着不容忽视的决绝,开口唤道。
“惊鹤?这是你的名字,对么?”
沈惊鹤倏尔抬起头,无论是这一世还是上辈子,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人如此直呼他的名字了。
见沈惊鹤望向她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澜,卫毓云满脸肃容望着他,毫不避讳地出声,“本宫的身子骨,当年能拼死诞下太子已是万幸,如今不消太医说,本宫就自知绝无可能再孕有子嗣。”
她轻嘲的笑意莫名有些凄婉,“父亲走了,熙儿也去了,本宫便是在这深宫中空守数十年,到最后等来的怕也只是一道殉葬的旨意。”
沈惊鹤一惊,开口想要阻止她继续说下去这等可谓大逆不道的言语。然而皇后却是一挥手制止了他,眉目无畏而傲然。
“本宫既不惧对着你说,你也毋须惧怕听到心里。你如今正需有人扶持提点,本宫亦不甘愿守着偌大冷寂宫殿空待凄凉晚景。有的恨与怨,若是不与旁人好好理算清,只怕到了九泉之下,本宫也无颜去见我卫家祖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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