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决珩
“江城的百姓难道不曾有意见么?”
“有意见?他们感激还来不及,又哪里会有意见!”小乞丐紧紧握住了拳头,死死咬住出血的下唇,“没有了游荡在街头的乞丐流民,就没有人分走他们城内原有的各种资源、没有人成为他们自认为的安定生活中的隐患。而且朝廷分发下来照拂贫民的银两,一大半被那群狗官瓜分,剩下的一点又假惺惺地给城里百姓修屋贴补。如此一来,得了这一点微末的好处后,不仅从没有人告发过他,反而还会主动驱逐着混进城中的流民乞丐。”
梁延深深蹙起了眉头,“这简直是……难以置信。那你们被赶出城外后,难道就没有人想过揭穿他么?”
小乞丐的脸上显出些痛苦与悲恸的神色,他的目光微微闪动,似是陷入了梦魇般的惨痛回忆。
“——你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个狗官的所作所为如此清楚吗?我小的时候,先父曾是江城府衙里的一个小官吏,得知了他们的恶行后,又经过多年苦心搜集,终于得到了证据。他写了长长一封奏折,其间夹杂着证据连夜发出。谁知第二天一早,我家家门就让人给叩响了,外头那群冷笑不已的衙役手里拿着的,正是父亲字字泣血而书的奏章……”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眼中划过一丝愤恨。
“这群狗官分明就是蛇鼠一窝,官官相护!谁若想反抗他们,便也只能落得父亲那样一个……那样一个下场。父亲辞世以后,母亲也被他们逼着自缢了。我和妹妹在奶娘的掩护下逃了出去,一路流浪到周围的州县。好不容易在一个小县城里定居下来,我也想着好好照顾妹妹,等以后考取了功名,再为父亲伸冤。谁知道一场大水冲来,不仅屋子和田地全都没了,我们也无处容身,只能挤在漏雨阴寒的石庄里。前几日,就连妹妹也……”
小乞丐低下头,喉咙间溢出一声呜咽,红了眼眶。
沈惊鹤心绪复杂,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轻拍拍他的肩膀,无声地安慰着他。
“我千辛万苦溜进城里,一方面是实在饿得受不了,一方面也想碰碰运气,找个机会躲到府衙旁边,等看到京城的官员就想办法伸冤。”小乞丐擦干净眼泪,喘了口气,语调满怀刻骨的恨意,“这狗官不仅鱼肉乡里,还将以前朝廷拨下来修建堤坝的银两中饱私囊,护江长堤更是建得偷工减料。今年雨势一大,水位上涨,大水立刻就冲破了本就不牢靠的河堤。河流决口的几县已哀鸿遍野,良田尽淹,他却只还想着一味谎报灾情,好让自己头上那顶乌纱帽戴得更稳!”
沈惊鹤和梁延的脸色已是彻底冷峻了下来,他们早知江南一带势力牵涉复杂,其间必有诸多暗流涌动,却没想到此地的官员居然敢如此大胆。不难想见,若是朝堂之中无人可做靠山,他们又何来如此大的权力与胆量,竟将皇帝也欺瞒了去?
“你放心,我们一定会给江南的百姓一个交代,再不让这等横行无忌的官员继续欺压你们。”沈惊鹤按捺着心中的怒气,满脸严肃,望着他的脸庞承诺着,“——你可知此次水患最严重的地方在何处?”
小乞丐想了想,谨慎地回答道:“最严重的应该是下游的清池县,清池县地势低洼,又靠近长堤的决口,虽然近几日雨势渐小,但是所受的影响想必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恢复的。我虽非清池县人,离得也较远,但想来地势高于它的都已是到处民不聊生,清池县肯定更是一片哀鸿遍野。”
沈惊鹤和梁延再次对视一眼,彼此心中都已有了数。
之前曾被派来江南巡视的官员亦不在少数,然而从未有人上报过江城的情形。如今看来,那些官员要么受胁于陈仲全的威势,要么就根本与之沆瀣一气。
为今之计,他们还是应该小心行事,以免打草惊蛇。
“你放心吧。”沈惊鹤冲他点点头,神情恳切,“这几日我们会想办法搜集更多的证据。陈仲全这等败类绝不容姑息,水患的治理也同样迫在眉睫。我们必定会交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梁延亦是一脸肃容看着他,微一颔首。
小乞丐眼中隐隐有些湿意,“谢谢你们……我不求别的,只希望这些丝毫不把百姓当人看的贪官能得到报应,受到他们应有的处罚。如此,父亲九泉之下的英灵若是知晓了,想必亦会感到欣慰吧。”
沈惊鹤拍拍他的肩膀,轻轻叹出一口气。他偏首看着窗外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的小雨,神色变幻片刻,最终逐渐归于一派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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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这便是苏郡的官署?倒也没有我想象中那般气派么。”
懒懒一道声音传来, 官邸前威风凛凛立于两旁的衙役闻言, 立刻高挑起眉毛不善地看来,“大胆!何人敢在官府前口出妄言!”
那个刚刚才闭上口、嘴边还勾起一抹轻佻笑意的是一个长身玉立的俊美青年, 他身后寸步不离跟着一个身着玄衣的英武男子。听到衙役的话,青年微微摇着头, 口中轻啧一声,漫不经心抬了抬下巴,“我是何人, 倒还轮不得你来问。把你们知府叫出来。”
左侧的衙役气得脸色发青, 当下就要大步走上前呵斥, 却被身旁的同僚一下扯住胳膊。同僚暗暗使了个眼色,他这才有空注意到青年身上华贵精美、用料不俗的行头。
衙役仿佛想到了什么, 脸色一僵,悄悄瞧了那个自始至终都挂着一丝傲慢笑容的青年一眼,匆忙转身进入府衙内。
“是谁要见本府啊?”
不消片刻, 左右侍卫便簇拥着一个看起来面善和蔼的中年官员踏出府门。见到负手傲然望过来的青年, 他愣了一愣, 试探地开口,“不知这位公子是……”
“你便不认得我,却也认不得陛下亲自赐下的令牌么?”
沈惊鹤终于见着了陈仲全的真面目, 不露痕迹瞥了他一眼,便偏首示意梁延举起临行前皇帝赐下的令牌。
金镶玉的龙纹令牌一出, 视之便有如天子御驾亲临。府门前的官员衙役立即低眉敛目, 满脸肃容, 抖了抖袍服就齐刷刷往地上一跪,口中齐呼遥叩陛下万岁。
梁延指尖一旋,轻巧地将令牌收入怀中,同沈惊鹤对视一眼。沈惊鹤倒也不着急令他们平身,只是又像个真正的纨绔公子哥儿一般,面露挑剔地打量了一番气势恢弘的官署,这才施恩似的让地上跪着的众人起来。
最早那个冲动的衙役早已后怕得惊出一身冷汗,只暗自庆幸还好自己没有对这京城里过来的六皇子耍威风,要不然,便是这六皇子不计较,他也早晚要被自家大人扒下一层皮。
陈仲全挥挥手隔开周围的官吏,堆着满脸恭敬的笑容凑上前,“不知六皇子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还请六皇子多多恕罪!只是不知……为何不见京城里来的车队,只得见六皇子一人和这位——这位?”
沈惊鹤适时地开口,“这位是梁延梁将军,随我一同下江南来的。至于你所说的车队,想来抵达江城也不过就是这两日了。”
他又轻松地朗笑一声,朝陈仲全甩出一个彼此都意会的眼神,“我两人等不及这一路都慢吞吞的车队,便先轻骑离开,去扬郡玩了一圈。人人都道江南风景独绝,若不是发了这场大水,我怕是还没有机会来这儿好好转一转呢!”
他言谈举止随性至极,看起来对水患一事毫不在乎,活脱脱就是一个借着南巡钦差的名头来花天酒地的纨绔。陈仲全看在眼里,当下面上笑容更甚,同样意味深长地笑笑,“正是,正是!六皇子且放心,下官在苏郡为官多年,旁的本事没有,对这一带的风物赏玩却是颇有几分了解。六皇子若是不嫌弃,不妨就先在官署里住下,这几日咱们便在这江城里好好转一圈!”
沈惊鹤一拊掌,脸上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陈知府谦虚了,我一路看来,这江城可是被你打理得井井有条。你且放心,待我回了宫去,必向父皇好好赞你几句!”
陈仲全果然信守承诺,这两日特意撇开公务,只是陪着沈惊鹤和梁延在江城各地四处转悠。沈惊鹤和梁延深知他老谋深算,倒也不急于这一时,当真一心一意地游玩吃喝,将江城的好景大大夸赞了一番,也让陈仲全对他们的戒心消去了不少。
两日后,当他们几人正在官署中品着今年方采的龙井新茶,听着周边官吏拍马逢迎之时,一个衙役匆匆跑进了内室。
“六皇子,大人,车队到了!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你倒是快说呀?”陈仲全放下茶盏,稍稍倾了身子,皱起眉催促道。
那衙役咬了咬牙,脸色为难,终于还是狠下心开口,“只是那车马残损了大半,侍从们身上也都挂了彩,狼狈不堪。都说是半途上遇到了流民袭击,赔进了好几个人手,险些都到不了咱们江城来了!”
“什么?岂有此理,真是好大的胆子!”陈仲全吃惊地高声喝道,转过头来,小心翼翼往沈惊鹤这处望去。
沈惊鹤早在听得衙役的话之时,心中便已沉下了半分。他悄悄往梁延这头看了一眼,梁延也正脸色凝重地望着他。
——果然,他之前的直觉是准确的,有人并不想让他们这么顺利地就来到江南。若不是他自己不在马车之内,只怕按照那些人的精心筹谋,这整个车队都留不下一个活口撑到江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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