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翻云袖
他们俩虽然不知道开始了什么,但是部落里的其他人显然已经听懂了,去年难得没有人死去,琥珀本来以为日子会就这么好运地过下去,没想到冬天就死了一个女人,她离开之后就开始安排这一切了。
在离开原先部落之后,一旦遇到死人的情况,琥珀不得不将死去的同伴弃尸荒野,任由他们成为动物的食物,就如同她们遇到新鲜的野兽尸体同样会拖走进食一样。真正让琥珀感觉到该重新拿起之前部落的葬礼规矩是来源于今年稳定的生活,阿絮是她们的同伴,不该丢在荒野上任由野兽啃食。
尸体会腐烂,会被啃食到不成模样,琥珀不想阿絮变成那个样子,也不想其他人变成那个样子。
众人提起箩筐,将落叶跟枯枝簌簌地抖落在阿絮的尸体上,如同飞扬下一张天然的被单,将这个女人从头到尾地覆盖住。琥珀看着树叶一层层加厚,伸手握紧了火把,等待着众人往后退去,这才将火把凑了上去,火一开始燃起来了,又很快熄灭了。
这些树叶太过干燥,油性不足,便冒出点黑烟来,琥珀没有收回手,而是等着火将枯叶烧成灰烬,等着木头都沾上火星,等到它完完全全燃烧起来,才慢慢将手松开来,火把就落在了木头上,甚至还弹跳了两下。
火烧起来就很快,空气里蔓延着说不出来的味道,时间一长甚至能听见油脂的响声,众人静静地坐在地上,看着火越变越大,很快就将整张重叠着的木筏吞没进去,几乎烧得他们这些站在外边的人都脸上泛红。
婴儿大概是被这样的火光吓到,哇哇大哭起来,部落又从寂静里恢复到了平日的喧哗之中,男人去用木头挖坑刨洞,而琥珀指挥着女人去搬运食物来做晚饭。
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仍应当吃饭。
焚烧尸体本质跟食物并没有任何差别,他们都在用火煎熬着尸体,人跟野兽都是动物,只是过头与不过头跟进不进食的区别而已。
部落里的人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倒是乌罗被这过分相似的一幕逼出点略微的不适,他失去了吃晚饭的胃口,摇头拒绝了琥珀要他留下来的好意,站起身来往外走,靠在了阴影处的木墙上闭目养神。
其实想也知道,原始的葬礼能有什么差别,现代已经有许多土葬水葬天葬火葬等等的资料,这时候才文明初开,又是火葬,当然只是长时间的焚烧而已。
“要吃一点梅子吗?”
昏黑的视线之下突然出现一双鞋子,下垂的麻衣摆微微顺着夜风飘荡,再来就是彻底占据视线的黑色梅子。
“虽然又苦又涩,但是足够酸,能开胃。”
乌罗苦笑道“听起来好像更反胃了。”
在此之前,乌罗从没有见识过真正的火葬,或者说他没有这么长时间且这么认真严肃地参加这种仪式。
阿絮并没有任何损伤,她很年轻,死去的那一刻身体内的各种器官还未彻底罢工,鲜血甚至还能流淌出来。皮肉在火焰的炙烤下发出油脂的声响,那张面容被火焰吞噬摧毁,她被火焰无声无息地一点点消耗,过大的火焰出乎乌罗的意料,甚至像是要将天都染上这种艳色。
她今年本吃得圆润丰满的身躯在高温下迅速失去水分,慢慢紧绷在骨头上,如同一层蜡黄而萎缩的陈皮,然后火焰开始烧破皮肤,显露出部分熏黑的白骨,那滚圆的腹部跟头部最先被烧破。
于是肋骨明显如铠甲般张开,似一个过分锋利的拥抱,阿絮本来饱满的肚子此刻像被狼群掏空啃食后的模样,平淡无奇地消瘦下去,她开始彻底干瘪。
最终遗留下来的是时间的灰烬。
他们都只是时间的一握灰烬而已。
“有些人的确会害怕死亡,这并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你我都是一样。”
“包括你也是?”
阎很淡地笑了下“我又不是反社会人格障碍,好歹是三好青年教育起来的水平,怎么可能从来没有害怕过死亡。就算我真的对别人的生死毫不在意,也总会害怕自己有一天会死,不过这是必然的事情,人的路程有长有短,这就是终点,我们只是在今天看到了别人的终点而已。”
“我想起来你吹过笛子。”
乌罗忽然没头没尾地提起这句话,缓缓道“你吹一曲送她好吗?我们好歹是她的族人,也是她的巫,琥珀做了这么多,我们是不是应该也做点表示。”
“我没有带笛子。”
“这样啊……”乌罗轻轻叹了口气,他仰起头看向明月,雪小了许多,在火焰盛大之下显得微不足道,这些洁白的晶状物在空中流转飘零,落不下来,有几片在火焰之上化为虚无。部落的人并没有很悲伤,他们仍在催促着晚饭,帮忙照顾婴儿,新生的孩子哇哇大哭着,男人逗弄了会儿,让手忙脚乱的女人收拾残局。
生与死划开了分明的界限。
他本是隔岸观火的人,与这个女人没有一点关联,只是那样的寂静,是一瞬间忽然击中乌罗的心,在白日时还很欢喜的,如今却变得略有些沉重的心。
这就是死亡。
“不过我带了埙。”
埙的前身就是哨,华无师自通地摸索了不少乐器,可用跟不可用的,阎闲来无事干涉他的研究道路,提前拿出结论,导致华的毕业论文彻底功亏一篑,只好坐在土包上着迷地听着对方拿出新烧出的陶埙吹奏一曲。
无论华之后再怎么多次试验吹奏,却都没办法发出那样悦耳动听的声音。
而显然,阎也不是可以和善请教的对象。
埙的声音很闷,又低沉,不像是其他的乐器那样张扬,甚至隐隐约约之中还带着一丝苍凉与凄婉,在这个时间吹响,更显悠长。
阎并不喜欢长久地待在原地一动不动,这可能跟他平日的习惯有关联,等到乌罗转过脸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坐在树上,被遮掩着,几乎看不出任何踪影来。埙音幽幽地传出,如泣如诉,人纵然言语不通,思想不同,对于有技巧的音乐鉴赏力大抵都是差不多的,差别只在能说出精髓或是只有情绪浮动。
夜间安静,火焰燎动在暗色之中,木头噼里啪啦地灼烧着,那乐声并不完全是一首曲子,而是断断续续的哀声。
阎谈不上是有技巧的演奏家,可对这个世界来讲,已经足够了,甚至可以说有些过分优秀,她们听出忧愁,察觉到凄凉的悲意,有许多人簌簌流下泪来,却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流泪。失去族人的悲伤,失去同伴的痛苦,人在安逸之后才得以慢慢享受这种与痛苦相近的负面情绪,在生死都挣扎的关键时刻,人是难以掉一滴泪的。
乌罗慢慢坐下来,部落里四处安放着乱七八糟的物资,木头石头散落在一起,他寻了处干净的石堆当做座位,用手在腿上打拍子。他与音乐鉴赏这四个字并无任何关联,充其量大学时为了学分上过几节相关的课,早已经在脑海里模糊不清了,年纪渐长后为了生意倒是拾风雅的爱好过,要他胡扯倒是能说些乱七八糟的上来,可让他真正讲清楚其中的意味,那就实打实是在为难了。
他只是听得懂这首曲子到底是欢快还是悲伤。
华偷偷摸摸地顺着房屋的遮掩摸到了附近来,悄悄抬头看向阎,要说部落里对乐器最热衷的人,就算问遍所有人,连带着俘虏都一样,必然是他。之前的铃铛有了成果之后,琥珀就对华的功劳大加赞赏,不再认为他后续捣鼓出来的东西没什么太大的用处,甚至有闲心欣赏其他的乐器——不过令她失望的是,其他乐器的确是毫无用处的。
好在之前的闭口铃铛给了琥珀勇气,她觉得那些乐器应当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而不是全然的废物。
毕竟还能增添祭祀时的声色。
琥珀还记得之前交易日时的祭祀上那些浑厚动听的声音,当然没有今日阎这样精湛的演奏,可仍旧听得人热血沸腾,心潮澎湃。
音乐并不是人发明的东西,而是人发现的存在,它们无所不在,人对音乐的感知本就是从山水鸟兽之中得来的,在漫长的时间里人们慢慢完善音律,创造前所未有的曲子。华并没有流泪,他能感觉到胸腔里的心脏跳得前所未有得快,然而比起悲伤,好奇心占据了绝大部分。
如果乌罗愿意将谚语读给华听的话,华大概会把“好奇心害死猫”当做自己的座右铭。
哪怕他连猫是什么都不知道。
“那是什么?”华的声音在火焰之下渺小无比,他仍满怀憧憬地询问着。
华的行动轻巧地像只暗夜里逃窜的野兽,瞬息之间就蹿到了乌罗的腿边,就地盘坐了下来,地上还有薄薄的雪,他凑了凑身体挨着石头,避免自己等会起来的时候屁股上湿漉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