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竹叶
“你是?”
他徘徊的时候,从中间的屋子里走出了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人,对着他瞧了一会儿,笑了起来,“年轻人好相貌。”很多人都夸昭明长得好,但这个老人说出来却特别意味深长,并非那么浅薄的对颜色的夸奖。
听到外头声响,里面又走出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穿得十分单薄,这么冷的天,都露着脚脖子。其中有两个还端着吃饭的碗,是很破旧的木碗,还是豁口的,里面也不是什么精细食物,是浑浊的菜汤。
“娘……”昭明看到其中那套着不合身的灰黑单衣的中年女人,眼皮一颤,忽然眼泪就落下来,就跟不成串的珠子一样散落。
心里突然生出一种说不明的酸涩来,记忆如画片一样一闪而过,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女性形象,像是眼前这位,又像是别人,胸口软得不行,又痛得发颤。
“阿明!”昭明的母亲愣了一下,她忍不住擦擦眼睛,一个箭步走上前,“阿明,阿明你怎么会在这里?”曾经大明星一样美艳的女人,如今也被生活摧残得不像样了,满面风霜。
“这不是要下乡吗,就在附近。”昭明擦了擦眼睛,脸上反而露出笑来,“娘,姥姥姥爷呢?”他看到娘老了很多,生活得并不好,但这会儿他把所有的情绪隐藏起来,不想露出来叫人为难。
“这儿,姥姥在这里。”虽然来了这里许多年,说话还是怪异的腔调。其实当年姥爷下放的时候,姥姥是有机会离开这里回去母国,但她不肯走,说这里有她的孩子和她的丈夫,就是她的家,非要陪姥爷一块儿下放。
然后昭明的娘也不放心老两口,坚持离婚跟着一块儿走。有时候世界就会给出这样残酷的选择,只能二选一。昭明的母亲不是不爱他,只是作为女儿她也无法割舍对父母的亲情。无论哪一种选择,最悲伤的都是那个做出选择的人。
昭明的姥姥快步走过来,拉着昭明仔细端详,又狠狠抱了抱他,“看我的小宝贝儿,哦,都长成大小伙子了。阿宇,你缩后面干什么呢?”
姥爷从人后走出来,眼睛红红的,倒还能强忍着不掉泪,“孩子,你别来……我们会连累你的,走吧,快走吧。”
姥姥本来很高兴的,这会儿也意识到了什么,轻轻的把手放开,“孩子,你姥爷说得对,你不能来这。靠着我们,没好事。”
“放心呢,我拿了介绍信来了。我落户的村子的村长是好人,他同情我,给我写了信,我光明正大来的,谁能说什么?”昭明伸出手拉着他姥姥的手,“咱们去屋里聊,我走了一上午,肚子还饿着呢,您忍心赶我走么?”
他说得可怜,他姥姥抹着眼泪,“你这孩子……”
“田嫂子,孩子都来了,你们这么多年没见,好好说会儿话。”
“是啊,田老弟,你也太谨慎了。就是见一面,没什么大碍的。”
旁边的人都劝他们。
姥姥咬咬牙,重重一点头,拉着他去自己住的棚屋,“孩子,姥姥这还有个红薯,拿着。”
姥姥、姥爷和昭明的娘三个人挤在一个不足十平米的小屋子里,这屋子没有窗户,只有一扇木板门,里面也没有床,地上铺着草垛子,上面有一块硬邦邦的被子,这就算是床了。也没有正经的柜子和桌子,倒是放了几个破口的瓦罐,里面放着他们的口粮。又有一张长凳,上面放一些碗筷,衣服则挂在墙上,免得放地上虫咬了。
姥姥拉着他在一个木桩子上坐下,见他看着屋子,有些不好意思的搓搓手,“别看这里小,冬天不漏风,这些草垛子比家里头的木板床还暖和呢。”
姥爷和昭明的娘也走进来,昭明的娘拿着袖子擦眼睛,把一块烤熟的红薯塞到昭明的手里,还是热乎乎的。
昭明什么也没说,他左手拿着姥姥给的,右手拿着娘给的,知道这是他姥姥和娘从牙缝里省下的口粮。小红薯有半个拳头大,梭子形的,外面烤得黑乎乎的干巴巴的,但剥开黑色的皮,里面就是金灿灿的肉。
昭明咬了一口,甜、香、软、滑,没有多少根须,真是天生的上等点心,人类精心制作的馅料都比不上。吃起来喷喷香,一路从嘴里烫到心口。
“真香。”昭明一边吃一边说。
眼看着他几口就吃完了,昭明吃得很快,几乎要噎到了,他姥姥连忙从外头端了一碗水来,“喝点水。”他姥爷默不吭声的,把属于他的那个滚烫的红薯塞给了昭明。
“吃。”再多就不肯说了。
昭明顿了一下,几乎是狼吞虎咽的把红薯都吃了。红薯他没少吃,以前在北京吃,在村里也吃,吃这东西吃得太多,看到都会反酸,但这次的尤为不一样,甜得发酸,甜得发苦。那滚烫的感觉像是细针扎在身上,密密麻麻的疼。
以前隔着千山万水,只是送送包裹,所以感触没有那么深。真的见了面,才发觉自己其实一直惦念着他们。只是隔得时间太久太久,几年下来,他却有点畏惧了,并不敢真的见一见。
如今见了面,昭明突然特别后悔,他后悔之前送来的东西太少,给长辈的关心太少,他也后悔来了大半年才来这一趟。
姥姥姥爷都老成什么样子了,他们还有多少时间?两个老人的头发都已经半白了,脸上沟沟壑壑,沉积着岁月和苦难。
还有他娘,明明也才四十不到,却已经像一个五十岁的妇人了。身体状况差还是其次,昭明在他娘的眼睛里看不到希望,暮气沉沉,像是活着的木偶。
仿佛有些心如死灰的意思。
昭明吃完了东西,他把竹筐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以前隔了半个中国,寄点东西也不方便,现在好了,就隔了两个村子,省了一笔邮费呢。”
放在最上面的是现买的棉袄和毛线衣,还有帽子和胶皮鞋,本地的款式,十分臃肿,好处是保暖,“都是这些日子攒下的东西,我一次带过来。东西还是少了些,过些日子我看能不能买一些棉花回来。南方的冬天湿冷湿冷的,刺骨,穿得薄了真不行。”
之后则是药物和一些生活用品,药物装在一个铁皮的饼干盒里,生活用品用绳子绑着压实了。
吃的东西是最多的,有一些零嘴,是县里买的各类果脯果干,糖花生和米糖,新鲜水果。还有算得上奢侈品的奶粉、驴皮胶、半斤红糖。
最下面是吃的粮食,粗粮细粮五十多斤,有那个大卖场拿的,也有他的工分换的,省着吃也能吃上个把月。
昭明的娘十分惊讶,这些东西很多都不好找,不知道儿子是攒了多久才攒起来的,她压着昭明的手,“阿明,我不能收。”这孩子一个人在外面,本来就不容易,他们怎么好一直拖累他。
他姥姥也不让他往外拿东西,“孩子,孩子,你弄到这些东西肯定不容易,姥姥不问,可是姥姥不能拿。你还小,长身体呢,正要营养。你是个好孩子我的宝贝,看到你,就是我们最好的礼物。”她背过身擦了擦眼睛,又抱了抱他。
“哪能啊,这是我以前写稿子还有做临时工赚的钱,慢慢几年就不少呢。来了这边之后大家看我小照顾我,让我晚上给扫盲班讲课,有三个工分,一天比人家壮劳力都赚得多,过年分的粮食也不少。”
昭明人小,力气却不小,把放回到筐子里的东西又拿出来,“我呀,有吃有住,知青点养了七八只鸡,每天我都能吃上蛋,后面有个园子,种的蔬菜吃不完还要拿出去换钱。这奶粉,是用多的鸡蛋在市场上换的,这红糖和驴皮胶也是。至于这些膏药,是慢慢攒下来的,我那儿也有一份。这东西也不像吃的,有一份备着就行了。”
“你把钱都花了,以后怎么办?”昭明的娘含着眼泪。
“谁说都花完了?我现在能赚钱了,瞧。”昭明从内兜拿出一叠钱,有三四十,“这是村里才分给我的,平日也不怎么用钱,这些就足够了。”
昭明的娘还要再说,昭明的眼泪就掉下来,“娘,您就当为我想想吧,那边把我当个外人,我就你们这些亲人了,您和姥姥姥爷要是有个万一,那我就是孤儿了。”
他父亲对他也没坏到那个地步,但这时候他还是特别利落的把一口锅甩在他脑门上。反正他确实也没有做好,不算冤枉了他。
昭明说完,他姥姥也哭了,避开人默默的掉眼泪。
他姥爷半天才叹了口气,“收下吧,孩子一片心意。”
一家人抱着哭过一场,昭明的娘和姥姥把东西收拾起来,粮食都放进陶罐里,营养品和零食另外存放,生活用品和药物则藏进草垛子里。
姥爷和昭明说了一会儿这些年发生的事,他们在这个农场倒也没受什么罪,这里的领导都务实,平日就是不搭理他们,也就偶尔上头人下来,他们要上台被批一次,平日倒还好。
就是这边穷苦,发到手里的粮食勉勉强强够吃,但别的东西就别想了,一群人现在都扯了柳枝刷牙,拿草垛当床,要是有个头疼脑热,那真是要听天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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