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楼不危
而如今,碑灵话落后,风渊一抬眼,便看到一个身穿着玄色长袍的青年站在自己的对面,与他曾在无情海中见到的那一缕神魂都是一般模样。
他在那里定定地看向自己,眼中似含着责怪,又带着一丝怜悯。
风渊不明白他在为何责怪自己,更不明白自己有哪里需要他来怜悯。
他怔在原地,似有千万冰冻的河流在这一刹那融化,千万年的云层化作漫天霜雪,向他一同涌来,他被淹没在永恒的潮水中,胸腔中的那颗心脏魔物撕扯,不多时候便已被碾压成了一片血水,他从此沉在冰冷水中,永远被尘封于此。
九幽境中时空交叠,他此时所见,是何时何人所留呢。
许久许久之后,眼前的景象缓缓消散了,他眼中恢复一片清明。
“陛下,您历劫时曾欠下一份因果,”碑灵缓缓说道,“您有心魔因您的悔意而起,因您欠下的这份因果而生,可您还未能记起他,若您有缘能找到那人,想来他会为您了结了这段因果。”
风渊张了张唇,眼前忽然闪过星如的模样。
有声音在他的耳边,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响起来。
他却始终听不清楚。
……
风渊上神自从九幽境归来后,便陷入了昏迷当中,剩下三位上神一同过来,见他是被一桩因果所困,纷纷摇头,他们叫了习谷过来,想风渊欠了他一桩债,或许这桩因果也与他有些关系,习谷道他还要再想一想。
星如去看过他一次,忘忧宫里,云母屏风上的巨大绿孔雀今日倒是收了身后华丽尾羽,安静地趴在角落里,平日里琉璃香炉中燃着的都夷香,香气也散得差不多了,风渊静静躺在那里,看起来好像只是睡熟了而已,帐子顶上的小鸟安静地待在画中,竟也有些萎靡。
他站在床边低头看了他许久,抬手碰了碰他的脸庞。
风渊再也没有像那日在忘忧宫中那般,倏地睁开眼,冷声问他在做什么。
他只是静静躺在这里,任凭他做出什么样的事来,都不会再看他一眼了。
这样,其实也不错。
他这张嘴就再也不能说出那些伤人的话了。
星如碰了碰他的嘴唇,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能与他说些什么。
他以为他这次从九幽境中回来,就能变回他的殿下了。
他究竟还要等他多久呢?
究竟还要等多久呢?
星如从忘忧宫中离开,去了司泉上神的灵犀宫,询问这位上神在九幽境发生了什么。
司泉倒是也没有对星如隐瞒,他一五一十道:“九幽碑灵说风渊在下凡历劫时曾欠下了一份因果,加上他在九幽碑灵的发问下生出悔意,便被魔气入体,生出虚妄心魔来。”
司泉说完后,又从身后拿出一个盒子,送到星如的面前,对他说:“你如今神魂不稳固,这颗娑婆果能让你下回陷入梦障的时候,好受一点。”
星如静静听着司泉说完,他站在原地,并没有伸手接过他递过来娑婆果,只是歪着头,看着面前的司泉上神,疑惑问他:“上神为何待我这样好?”
碧绿的藤蔓爬上高高的宫墙,万顷华光如江河倾泻,天尽头有清歌传来,听得并不真切,只隐约听了两句。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星如恍惚在眼前这位上神的眼中看出一点哀戚的神色。
司泉轻轻叹了一声,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星如,暖风和煦,携着婆罗花的香气幽幽而来,他缓缓开口说:“你可还记得,你在人界的时候,曾去北疆路过南华将军庙,掩埋过一具孩子和一具老马的尸体?”
星如一震,只看着他,没有应声。
司泉继续道:“我历劫时,投生在越国家中怀化将军南平章家中,父亲为我取名南华,我从小习武,十三从军,替国主征战杀伐了多年,后来却因功高震主,遭国主忌惮,又有奸人诬陷我要谋反,国主对此深信不疑,后来我当朝剖心以示我之忠心……”
星如静静地听着司泉说完这一段故事,这段故事与他曾在人间听说的相差不远,他剖心而死,死后也未能证明自己的清白,昏君受奸妃挑拨,灭了他的全家,他仅有六岁的孩子也不曾躲过这一劫。
跟随他多年的坐骑生出几分灵通,却被困在将军庙中,不得离开半步,它守在那里,只等多年后,有人能将他那被抛尸荒野的小主人好好安葬。
灵犀宫中鸦雀无声,碧纱帘后,紫铜香炉中升起袅袅白烟,良久后,星如叹了一声。
随后,他奇怪问道:“上神……为何会记得这些?”
清风徐来,吹动帘下银铃,叮铃作响如孩语,司泉转了过来,对着星如轻轻笑了一笑,他说:“想要记得自然就能记得啊。”
星如怔愣了片刻,呆呆看着面前的司泉,又问他一遍:“历劫归来后可以记住吗?”
司泉点了点头,温柔地摸了摸星如的脑袋,肯定道:“当然可以。”
那声音好像一个埋在土里多年的闷雷,在某一年的某一日,于星如耳畔轰的一声炸开,炸得他措手不及,炸得他心神俱碎。
于他看不见的地方,缭绕的魔气在盘旋游移,一丝一丝入了他七窍中,于是,司泉刚才所言,便在他耳边重复不休。
原来,上神历劫后是可以记得一切的吗?
星如仿佛在一霎那化作了永远不会再开口的石碑,在风吹雨打中永远的缄默着。
“可松舟他们说……”星如他张着唇,后边的话不知怎么却是说不出来。
司泉知道他要说什么,他如往常一般,包容且关切地看着他,笑着与他道:“他们又没有历过劫,怎么会知道呢?”
很久以后,星如才应了一句:“是这样啊。”
他向司泉弯下腰,拱一拱手:“小仙先告退了。”
看着随星如一起离开的魔气,司泉仍是笑着,可他又想起什么,叫住他:“星如,娑婆果你忘记带了。”
星如笑着摇摇头:“不用了,多谢上神。”
他的身影终于完全消失在司泉的视线之中,司泉收起脸上的笑意,从他的指尖渗出丝丝缕缕的魔气来,他的眼底泛出一点红色,倏忽间消失。
仙人历劫后,因不忘凡尘之事,曾有不少仙人入魔扰乱人界轮回,后天君为禁止此事,与众上神商议一番,在仙人归来后的第一重天上布下忘尘雷,谁也不能躲去。
司泉却在下凡前留了一道傀儡身在雷阵之中,历劫归来时替他受了忘尘雷,他却因不忘凡尘爱恨,又不能出手扰乱轮回,日夜被仇恨被折磨。
风渊啊风渊,将来有一日你可会为你当年下的谕旨,为你布下的忘尘雷阵有那么一点后悔?你可会如我当日一般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司泉嗤嗤笑了起来,他笑声越来越大,不久后,便有血泪从他的眼角处淌下,他向后踉跄了两步,跪倒在地上。
九幽境中,碑灵问他,可有后悔之事?
他自然是有后悔之事,他后悔自己为了那样的君主献了一片赤心,后悔让那昏君奸妃享乐半生,后悔数万将士因他命丧黄泉……他这一生最后悔之事,便是在历劫之后,未能救下他。
那个孩子只有那么大点,他却再也见不到了。
风渐渐止住,天地间万物周而复始,漫漫无归途。
星如浑浑噩噩的从灵犀宫离开,他没有去紫微宫,回了自己从前的那片千桃园中。
他站在树下,仰头透过这些繁茂的枝叶,看着头顶的这片天空。
他并不相信司泉的话,然而冥冥之中,似有人要将这一句话死死钉入他的脑中。
司泉上神在灵犀宫与他所说的话在他耳边回荡不停,那声音好像是从虚空中发出来的,一遍又一遍刺破他的心神,直到他不得不相信司泉那一番话,这声音才稍稍歇止。
是他的殿下选择忘了他。
他的殿下又一次不要他了。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他从前以为他忘记他,是没有办法的事,可今日司泉与他说,他其实是可以选择记住他的。
他不要你了,所以才会在见到你时嫌弃你这般丑陋,所以才会总是在让你伤心。
可他的殿下怎么会愿意忘了他呢?怎么会呢?
他的殿下啊……
“啊————”
他声音凄厉,随后怆然跪倒在树下,比之百年前伽蓝塔下的那一声嚎哭,更加绝望。
天尽头的清歌早已尽了,数十白鹤振翅从九重天上衔着长日从他头顶掠过,桃花纷乱如雨,于枝头坠落,铺满身后这一长长的来路。
他泪如雨下,沾湿了衣襟,他就这样哭了许久,直到哭得声音都沙哑了,星如颓然倒在地上,望着头顶白日,他口中又不住发出嗬嗬笑声,似痴傻了一般。
他双手紧紧攥着胸前的衣襟,四肢蜷缩痉挛,在地上翻滚。
许久许久之后,千桃园中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仰躺在地上,抓了些地上的落花,盖满自己的脸庞,这样就好像回到自己的棺椁中,回到他出生的地方去。
好像,能将时光拨回,回到他还没有见到他的那一刻。
他永远不会见到这世间的繁华与欢喜,也永远不会伤心难过。
可他终究,舍不得他的殿下。
舍不得他那样好的殿下。
体内渗入的魔气就这样又从他的七窍中缓缓散去,他陷在这一片落花里,缓缓闭上了眼。
他不相信他的殿下会选择忘了他。
他从不相信。
可是到如今,这些也不重要了。
他其实没有殿下了,他早就没有他了。
他也不要他回来了,他只要他能醒来便足够了。
愿他高高在上,愿他千古不朽,愿他此生此世永不再生爱恨。
所以,殿下剩下的那一段凡间因果,剩下的虚妄心魔,便交给他来斩断好了。
千桃园中忽起一阵狂风,花浪翻涌,落英缤纷,一个火红的冠羽从他的头顶与那些残红一起飘落,散作几粒萤火。
星如笑了一笑,下一瞬,火光大盛,他周身被这烈火所包裹,火舌舔舐着他的躯体,熊熊燃烧的烈火中,他的身影逐渐扭曲,变得虚无,又在烈火中化作原形,火势越来越大,乘风而起,水红的桃花在火中飞舞,像是下了一场浩漫血雨。
于这茫茫烈火之中,罗刹鸟一声啼叫,破开云霄,他浑身上下生出细白的绒毛来,那绒毛快速生长,不过顷刻之间便已然丰翼。
长长的尾羽在身后迤逦散开,映着烈火,华光烁然。
他终于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烈火散去,星如看着水中的自己,歪着头低低叫了一声。
没有人回应。
他细细梳理着身上的羽毛,像是曾经殿下为自己做得那样。
若是能在这个时候遇见他,他想问问他,自己这样是否好看了一点,
可他现在看不到。
他回到千桃园角落中的那一处石屋当中,重新换了件衣裳,对着镜子将自己好好打扮了一番,仿佛回到了他不知世事的时候。
他再次去了紫微宫,忘忧宫中风渊仍没有醒来,他似乎打算就这样睡到天荒地老,就这样万古长青守在这一座宫阙中。
宫中都夷香的香气已经完全散尽了,云母屏风上的孔雀见着他来,不知为何又将身后尾羽重新展开。
星如没有理会,只是将脚步放轻,缓缓走到风渊的身边,他低着头就这样安静地看了他好久,抬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然后伸出手将他帐子顶上的那张画取了下来,看了一会儿后,他笑着与沉睡中的风渊说:“以前的时候我总不明白,为什么我拔下来的那些羽毛总也生不出来,总是只生了几根细细的绒毛在那里,就像你之前说的那样,太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