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楼不危
风渊手中金光大盛,将神力灌入手下昆吾剑中,才堪堪止住裂纹的延伸,只是天魔在天外境中被封印了多年,又有司泉给他引来九幽境中邪气,他恐怕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风雨凄凄,风渊的脸色已有些苍白,鲜红的血从他袍角淅沥滴落,他手上的金光渐渐有些微弱。
他终究是再也见不到他的星如了。
天地肃杀,众生哭嚎,灰暗的云层压得极低,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魔族们虽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但这几日心中还是生出些许不妙的预感,纷纷猜测是不是天界要派兵攻打他们魔界了。
魔主正在寝宫中熟睡,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在他眼前闪现不停,他好像置身在魔界、在人间、在天界,或者又是在无情海中。
他从梦中醒来,捂着自己的额头,努力想要回忆梦中所见,然而一切都是徒劳,他枕边的桃花终于有了枯萎的迹象,魔主看了它们半晌,烦躁地挠了挠头,从床上起身,出了寝宫。
木人正在花园里忙碌,风渊之前答应过他的陛下,要为他酿几坛子好酒,可他现在已经不在,只有木人来替他做完这些。
这些酒可以从今年喝到明年,待到明年这时,他再酿几坛,和他的陛下一起亲手把酒坛埋进土中,想到此处,木人不由得也笑了出来。
魔主过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木人好像是如当年的姬淮舟一样,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又怎么还会是从前的人呢?
魔主沉默地走到秋千上坐下,闭上眼睛,眼前光影婆娑,无数的人影匆匆而过。
他再睁开眼时,木人正站在自己的眼前,他仰起头,在他的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
魔主伸出手,手掌从木人的脸庞上划过,逐渐向下,一直落到木人的胸膛上。
狂风掠过头顶的枝叶,声音嘈杂而无休止,可木人耳畔却是如死亡一般的沉寂,陛下的手掌温热,自己的胸膛却是一片冰凉,他隐约好像明白了什么,他如曾经的风渊一样,成为困囿在此处的囚徒。
许久之后,魔主收回了手,而木人也等到了属于他的判决,他听到他的陛下说:“你不是他。”
胸膛中有什么东西开始破裂,那声音从心底一直蔓延到四肢,木人抬起手,依旧温温柔柔地问他:“怎么了?”
“你不是殿下,也不是……”魔主顿了一顿,目光从迷茫变得清明,“风渊。”
他的声音很轻,很快就飘散在风中。
风渊到底是低估了自己在魔主心中的分量,纵然他已忘记了他,纵然他至今也没有想起他。
他依旧,成为他心口那一点朱砂。
木人疑惑地看着自己面前的魔主,有些难过地想,他好像是不需要自己了。
他只在他身边陪了几日,他便不要他了。
魔主正要开口,问问眼前的木人风渊此时在什么地方,然而下一刻,这木人便在他的眼中,化作一块朽木。
魔主微怔,弯下腰将这一截若木树的枝干从地上拾了起来,浅浅血腥在风中荡开,与甜腻的魔气交融在一起,永远不能分开。
魔主抱着这截枝干想了半天,风渊到底在想什么?弄了这么一根木头来糊弄自己,而自己竟然还真被他给糊弄了这么多天。
他放下枝干从秋千上起身,仰头看了眼阴沉的天空,他挽起手中长弓,朝天射去一剑,厚厚的云层在顷刻之间散开,日光倾泻而出,将魔界瞬间照亮,魔族们抬起头,眯起眼睛,奇怪明明还不到日子,怎么会有这样晴朗的天气。
魔主收起长弓,直接飞去天界,他在紫微宫中转了一圈,未找到风渊,后来在千桃园里抓了松舟,向他询问风渊的下落。
“啊?”松舟本来看着魔主来找自己还挺高兴的,结果陛下一开口就是风渊上神,松舟莫名有些心酸,他愣了一下,随即对魔主说,“上神不是去了魔界吗?”
魔主追问:“他是这么说的?”
松舟摸了摸鼻子,莫名有些心虚,对魔主说:“大家都是这么传的。”
“那梦枢去哪儿了?”
松舟想了想,对魔主说:“梦枢上神与天帝好像都闭关了吧。”
天界三位上神一下子都没有了踪影,可真是太巧了,魔主心底冷笑一声,他现在如果带领魔族攻打天界,马上就能一统天地了吧。
风渊究竟是去了什么地方?又何必用那么一截木头来骗自己?
魔主心中隐约有些猜测,或许风渊不是不想回来,而是不能回来,他抬步沿着天河往前走去,松舟立刻追了上来,问他:“陛下你去哪儿?”
“本尊去登仙台看看。”
登仙台?
可别脑子一糊涂再跳下去了,松舟连忙跟了上去。
天河水潺潺流淌,桃花如雨,铺了一地,远处登仙台一如既往,高高矗立,数根擎天石柱巍峨挺立,上面盘踞的金色石龙威风凛凛。
而九幽境中,天地间一声巨响,天魔即将撞破封印,来到人间,他巨大的身躯在天外境中愉悦地游走,遮天蔽日,天外境外下起倾盆血雨,千万雷电浩荡而来。
他就要出世,倾听众生的哀求与嚎哭。
在他出来之前,他要实现他的奴仆那一桩小小的心愿,这也是他送给众生的第一件礼物,他把众生深藏起来的记忆还给他们,他希望众生能用一张张痛苦的脸,迎接他的到来。
第49章
天空中悬挂着一弯冰冷的锈色月亮,如血的月光沿着酆河之水在昏暗的天地间日夜不休的流淌,河水亦染红了一岸的荒芜土地,不知何时,更始城外开出遍地雪白的无名花朵,红白割裂,仿佛一处在新婚,一处在丧葬。
天魔从封印的裂缝中挥洒出他送给众生的礼物,起初只是星星点点落下少许的扑朔流光,随后那流光如滔滔江河般决堤而出,奔涌而下,风渊此时并不知晓此流光有何用处,只将昆吾剑死死钉在封印当中。
狂风从天际席卷而来,掀起漫天的风沙,在这片风沙当中,流光四溢,从九幽境中缓缓散到天地之间。
风乍起,流光散成金粉,随着日光一同洒去人间,迷途中的众生茫然失落地仰起头,看向空中,泪水就顺着眼角缓缓滑落。
有刚刚揭开盖头的新婚娘子记起往日的情郎,再看这满屋红烛,泪流不止;
有缠绵病榻的垂死之人记起自己少年离家,阴差阳错不再记得归途,家乡中年迈的父母等了他一年又一年,终是成了两方矮矮的坟墓,却依旧凝望着他离去时的那条长路,他回头忘了一眼来路,却只有一片雪白的墙壁,在这样无垠的绝望中,与世长辞;
亦有整日浑浑噩噩乞讨为生傻子记起自己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峥嵘,再看如今这寥落的一身,满目怆然,踉跄来到桥上,大笑三声,投河而亡……
无数悲喜在同一时上演,无数的哭笑在耳边骤然响起。
而天外境中,天魔愉悦地放声大笑,他最喜欢看众生在痛苦绝望的沼泽中挣扎,永远不能脱身。
登仙台上,冷风飒飒,婆罗花从天外天中纷乱而下,清越的鹤鸣破开这片岑寂,石柱上盘踞的巨龙垂眸望着魔主,金色的长须在风中轻轻浮动。
魔主坐在登仙台上,低头望着登仙台下的浮云在夕阳的映照下覆着一层薄薄的金光,流光在云层的间隙中快速地穿梭,再一眨眼,他仿佛置身在一幕奇异的幻象当中,无数的片段在他的眼前匆匆掠过,仿佛触手可及。
于是他伸出手,碰一碰那些幻象当中他的殿下,从云层中飞出的流光碎裂成细小的星屑,落在他的眉心处,消散于此。
一幕接一幕的过往,在他眼前轮转不休。
在阴森凄迷的乱葬岗上,他的殿下携着一身泥泞,掀开沉重的棺椁,将他带到人间;
冰天雪地的北疆战场,寒霜谷中燃起焚天烈火,他抱着姬淮舟,长哭不止;
再后来,他踏过上鹿丘皑皑的白雪,伽蓝塔下燃烧着千里火原,一块块焦木从空中坠落,崩射出一地星火,有人在他耳边沉声说,他的殿下早已不在。
最后是在天界,千桃园中,他一身玄色长袍,带着那位微露小仙君,来到自己的面前。
回首望一眼,登仙台下,那朵朵雪白的婆罗花在长风中沉入天河之中,永不凋零。
……
那些被遗忘的记忆便如这漫天落花,纷至沓来,这样重新印入他的脑海之中。
他的殿下此时正站在登仙台下,对自己笑了一笑,叫了他一声星如。
星如望着他,从当日他在登仙台上被人推下,到如今他又来到此处,这短短的一段时日,好像是做了一场不知世事的大梦。
好在,他的殿下终于回来了。
等星如回过神儿来的时候,已经是泪流满面,他俯身往前想要把他看得再仔细一点,然则他化作流光,在他眼前消散得无影无踪。
松舟被他动作吓了一跳,还以为星如又要跳下登仙台去,当即腾腾腾跑上来,叫了一声:“陛下——”
星如差点被他吓得滑了下去,他从台上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襟,静静看着登仙台下,登仙台的献梦钩都已被风渊毁去,如今即便跳了下去,也不会有什么。
只是自己当日被人直接给撞下去,着实有点窝囊,星如抬起头,看了眼仍旧盘踞在石柱上的金龙,金龙本是死物,在司泉的神力下才得以从石柱上飞身而起,可如今这死物在星如的目光下,竟是心虚地垂下巨大的头颅。
星如收回目光,抹去脸上的水痕,回过头,对着松舟笑了笑,问他:“司泉上神在什么地方?”
松舟有些愣神,眼前的魔主好像在一瞬间变成了从前的星如,让他有些不太习惯,他喃喃说道:“司泉上神好像是去了九幽境,”
天魔封印共有四处,如今只剩下最后一处九幽境,又是让司泉去了那里,指望着这位上神修补封印,不如祈祷一下这位上神不会帮着天魔一起将封印给破开。
星如如今也大概猜到天界中的其他三位上神现如今都在哪里了。
“我知道了。”他从登仙台上飞身而下,雪白衣袍上落了少许的婆罗花,不过并不显眼。
“陛下?”松舟在身后轻轻叫了他一声。
星如回过头,看向松舟,他曾在魔界守了自己几千年,后来在天界中也帮了自己不少,只是此时他有另外一桩要事去做,只能对松舟道了一句:“松舟,多谢了。”
“陛下你……”松舟想问问魔主,是不是记起来了,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魔主已经化作一道白光,从他的眼前消失了。
松舟挠了挠头,看样子陛下应该是把过去的事都想起来了,他跟着一起回想了下那些在天界中的日子,莫名觉得风渊上神可能要遭殃,他摇头叹气,从登仙台上下来。
河畔的杨花被风吹落,又是一场茫茫大雪。
九幽境中,漫天风沙早已停息,只有那血雨纷纷无休无止,流光在天地间散了个干净,众生在往事中失魂落魄。
剑梧抬头,看了一眼头顶漆黑阴沉的旋涡,在忘尘雷阵中遗落千年前的往事,重新回到他的心头。
当年的许多事如今记起,倒也没有什么的特别之处,仿佛在翻一本陈旧的书籍,看另一个人的故事。
只有在想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心中会有几分钝痛。
楚桑、楚桑……
唐国的开国皇帝楚令衍一生只有四子,大皇子生于六月,他见着庭中桑树结出累累果实,便随口取了个名字。
楚桑。
比起这个自小心机深沉的大皇子,他其实一直都更偏爱光明磊落胸怀坦荡的三皇子,更何况,楚桑并不是他的血脉。
可直到多年后他,午夜梦回时,他醒来望着床头的那一盏宫灯,愣了许久,才终于隐约明白了什么。
“父皇心中可有一点儿臣?”
楚桑临走时,问的这句话,直到今日他方能给出答案。
然从那以后,楚桑便再也没有到过他的梦中。
他找了他很多年,至死也未能再找到他。
谁也未曾想到,唐国堂堂的开国皇帝楚令衍,最后竟然是死不瞑目。
司泉望着剑梧,妄图从他的脸上看出几分悔意来,血雨将他一身衣袍打湿,青丝如瀑,披散在脑后,他问剑梧:“剑梧,你记起你的宿命了?”
剑梧神色未变,只站在那里,像是一尊从亘古时竖立于此处石像,任凭司泉怎样言语,他都巍然不动。
司泉蹙起眉头,对剑梧的这个反应有些失望,他甚至怀疑是否是天道偏心,还是这个人生来便是断情绝爱。
天外境中的天魔感应到风渊的神力渐微,发出猖狂的大笑声,他向着封印出狠狠撞击而来,巨大的轰隆声在九幽镜中回荡,渺渺血雨缠绵不绝,将九幽境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浅红的结界上泛着浅浅的微光,映照在脚下的水洼中,封印中的裂缝渐渐扩大,有黑雾从中缭绕而出。
司泉与剑梧在这场血雨中激战开来,耀眼的神光划破昏暗的天空,刀剑碰撞的声音隐没在巨大的轰隆声中,有星火随着雨水一起落下,消失在这片泥泞的土地上,远处云烟似海浪般翻滚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