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廊下风
但后来,也不知是不是他低估了那个看似纯真烂漫的楚姬,接连几月送至寝院的安胎药,日日满着碗进去,空着碗出来,那个女人却毫发无损。
温衡心觉讶异,只觉得她命大。
却并不知,君后已经想让她死,想得几近发狂。
那年的冬日,楚姬已经十分显怀。温衡在某日前去找温向景时,意外看见君后发了火。
庭台水榭之上,那个女人气恨极了,永远看似高傲的面庞露出怨憎,沾满口脂的唇犹如厉鬼。
四周的下人皆被屏退了,纱幔水波似的飘飘荡荡,杯盏玉盘摔烂了一地,温衡隔着很远,听见她在厉声嘶吼:
“我这都是为了谁?!”
薄纱遮挡之下,她不知在冲谁发火。
“如果不是我,岂会有你的今日?!这世上谁都可以说我,唯独是你!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不思进取,枉费我的苦心,还反过来指责我!”
尖锐的嗓音简直要刺破耳膜。
“凭什么!你凭什么?!”
伴随的是更多玉瓷器具摔砸在地,稀里哗啦溅成碎片,传出震耳的刺响。
“她若将那孩子诞下来,你又要我怎么办?啊?”她尖声催促着,涂满蔻丹指甲狠狠攥紧了那人的衣襟,拼命摇晃,“说话啊,你说话啊!要我怎么办,怎么办——”
她歇斯底里的喊了半晌,温衡只听得云里雾里,呆愣在原处。
不知过去多久,那尖锐的声音才渐渐消沉了下去。那女人最后似是累了,满面颓然,缓缓地蹲下身来,发出低低啜泣,剔透的泪珠顺着精心描过的眼尾滑落。
帘幔层叠不穷,荡得像被惊起的涟漪,良久,终于被风吹掀了一角。
温衡看见那背对着他的身影,身量与他相差不大,正是年值八岁的温向景。
再之后,那女人的声音始终很低,脸上的妆容有些哭花了,却丝毫不损她的美貌,哽咽地抱着面前那矮小的身子,疯魔似的温柔起来。
温衡隔得有些远,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只看到年幼的温向景始终低着头,抬袖擦了把泪。
自那之后,温衡便对他这大哥生出了几分怜悯。
自己的母妃虽也偶有这样那样的不好,却从不会想君后那般哭闹疯癫。也是从那时起,他开始格外关注君后,偶尔碰到面,会瞧瞧观察她的神色,也会特地借着与温向景见面的借口,与那个女人多片刻的相处。
大约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温衡那时没将此事告诉任何人,也从未担心,这个疯魔的女人是否也会因为忌惮他这个宗室子嗣,而在某一日将他暗中害死。
他只是觉得,这个女人可怜又可笑,更加连累的,是整日被她这般病态所折磨的大哥。
甚至后来观察得久了,他都能从温向景某日的状态和神色中寻出蛛丝马迹,判断出那女人今日是否又哭闹过、发了疯。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楚姬生产的那一日。
温衡不知楚姬是怎样活下来的,躲过了君后的谋杀,一直平安的等到了胎儿降生这天。
楚姬难产了。出了很多血,宫中大部分医师都进了殿里,宫人低声不语的端着盆子进进出出,换了一盆又一盆水。温衡对楚姬的关注并不多,只是从旁人口中得知,她那时命悬一线,徘徊在鬼门关外,距离死亡只差半步之遥,后来又昏迷了多日未醒。
境况究竟如何,他也不得而知。
却唯独是将第二日亲眼所见的事,记得十分清晰。
“楚姬头胎便诞下男婴,可真是有福气。”清早请安,君后一如既往的端庄,满面端雅矜贵的笑意,在先君面前伸出纤纤玉手,端了盏茶,“贺喜君上了。”
先君接过她手里的茶盏,眉梢虽见喜悦,却又轻叹了声,说得第一句话便是:“愿这孩子身体安康吧。”
在东靖人尽皆知,先君膝下的孩子似乎都很不好活。
先君膝下总共有过九个孩子,当中有六个为男孩,却有三个都不幸早亡,这还不算未降生便胎死腹中的。
在温玹降生之前,算上不幸流掉的,先君总共已经失去了四个孩子。且巧的是,无论是不是死于腹中,那些孩子皆为男婴。
这令先君十分头疼颓然。
君后又对他说了许多话,皆是劝慰与贺喜,语气平和沉稳,透着股名门贵气女子的端雅,听来悦耳又沁人心脾。
先君便对她笑了笑。
君后表现得太平静了,与平时无异,温衡直觉不妙,从殿中离开之后,便一路跟到了她的寝殿外。
果不其然,君后进了殿便将宫人全部屏退了出去,独留了温向景在里面。殿门紧紧闭合,不过须臾,嘶喊声尖刺似的传出殿门,易碎的瓷器杯碗被一瞬间扫砸在地,碎裂稀烂,吼叫声中又掺杂着低哭。
这一日的君后尤为崩溃撕心,哭闹声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摔砸的声音断断续续,应是将殿内能砸的东西全都砸遍了。
从始至终,温衡都没有听见温向景的声音。
温向景在他的母后面前很乖顺,极少会露出抵触和反抗,因受君后的影响,也极少敢在别人面前表露想法。
这也是温衡对他十分同情的另一原因。
温衡没有能力干涉,也不能直截了当的安慰,索性就在这日命人给温向景做了盘精巧好吃酥点,当做是慰问,亲自端着,拿到了温向景的住处去。
但是当晚,温向景不在殿里。
温衡心思细密,一时生出股直觉来。
他的直觉很敏锐,有时甚至准得可怕,将酥点交给下人,转而便直奔着楚姬的寝处去了。
楚姬因为出身不好,生下了男婴也仅仅被提至侧四品,所住的地方有些偏僻,路上甚至还可见杂草。温衡便在前往楚姬住处的必经之路上等着,蹲在草丛边,将身子遮掩起来,以确保没有人能发现他。
儿时的耐性有时会因执着变得很可怕,温衡那晚等了很久,蹲在黑黢黢的草地里,暗中观察着手提宫灯偶尔来去一两个的宫人,腿麻了便换着姿势继续蹲着,偶尔窸窸窣窣的动一动。
直到过去一个时辰,他终于等来了要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