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放鸽子
陆辞并未多做解释,只莞尔一笑,催促道:“去吧。”
那人摸了摸鼻尖,小声应下,立马就消失在了陆辞的视线中。
只是片刻后到来的,却不是他所索要的试卷,而是一群脸色不虞的考试官们。
在他们看来,陆辞对只需确定最后名次的那二十份试卷置之不理,反而转而索要早被他们黜落了的其他卷子,这份明摆着的不信任,可谓失礼之极。
“陆节度到底年轻气盛,怕是有所不知,览卷之事,并非主考一人之事。”最先发难的吴奎语调客客气气,实则夹枪带棒:“若一人足以胜任此职,那官家何须任命我等相协?”
“陆节度若对我等审阅的结果不满,大可摊开了说,”范师道明嘲暗讽:“而不必强小吏所难,行不符惯例之举。”
“哦?”
陆辞漫不经心地笑了一笑,不等还沉默着的韩亿和韩绛开口,不疾不徐地问道:“恕在下才疏学浅、不通惯例……只是据我所知,自太祖朝起,制科便独立于各科之外,从无定制可言,那究竟是在下不慎看漏的哪一条规定上曾陈,主考不可翻看被其他考试官们黜落的试卷这点的呢?”
他这绵里藏针的话一出,不免让几人蹙眉,吴奎不满道:“虽无定制——”
“既无定制,陛下亦无不准,”陆辞疑惑道:“你又在这神气地指点什么江山?”
吴奎瞪大了眼,实在没想到除头日的锋芒毕露外、接下来都表现得很是温和配合的陆辞,会忽然‘出言不逊’:“你!”
“诸位上门来兴师问罪之前,我倒还有个更要紧的问题想问,”不知何时起,陆辞已敛了浅淡的笑意,冠玉似的面庞似冰霜笼罩,本就偏冰的声线似挟了寒风般直往几人胸口砸:“整整二十份试卷,皆是阐述以和为贵、不战而屈人之兵……我倒更想知道,你们究竟是在为我大宋选良将之才,还是兢兢业业,为西夏辛苦做铺垫了。”
这话之诛心,堪称石破天惊,直让在场诸人皆出了一头白毛汗。
一直袖手旁观的韩亿,再忍不住了,当即厉声喝止道:“还请陆节度慎言!”
也就在这时,‘围攻’陆辞的这几位文官,才猛然想起眼前这位当年就前程无量的陆三元,以近乎被‘放逐’之姿,贬谪至秦州的原因。
这位可是连面对先皇都敢直言不讳的硬骨头,哪儿是什么好施压的人!
“无意冒犯诸位,”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方才还口出诛心之言的陆辞,很快又恢复了懒洋洋的模样,道歉时也很是爽快:“我年轻气盛,一时难免想岔了,但仔细一想,诸位为朝廷呕心沥血,绝非这等隐私卑鄙的小人。”
被‘年轻气盛’这一词结结实实地堵回来的吴奎一噎,气哼一声,别过头去。
陆辞慢悠悠道:“只是我愿相信,却难保旁人不会这么想。”
韩亿面皮抽搐一下,实在不认为在这擅长逢场作戏的满朝文武中,除了越发油滑的寇老西外,还有哪位会这般‘想’:“那陆节度的意思是……”
“你们不必插手,我自去重改一遍。”陆辞微微笑着,却以不容商榷的口吻,缓缓道:“你们所点的前二十,我不做任何更改,但我选的前二十,你们也不得插手。最后这四十份卷子,一道重新封弥,送去御前,就由陛下亲自定夺好了。”
众人面色各异,但经陆辞刚那‘口无遮拦’的狂劲,倒是无人愿正扛陆辞的锋锐了。
加上陆辞还承诺,他们所拟的前二十会被原封不动的送去,甚至为在一直偏心陆辞的官家面前确保公平,会把四十份卷子重新封弥一道……
“陆节度既执意如此,我等便不多劝了。”
韩亿淡淡撇下这么一句,领面色不佳的其他人一道退下。
“韩待制。”
走出十数步后,陆辞却忽然出声,叫住了他。
韩亿足下一顿,尚未来得及回头,就听陆辞轻轻叹了一声,难掩伤感道:“……这天底下,哪怕所有人都避战不前,唯有身为大宋壁垒的武将,不当如此。”
第三百章
尽管应承下不去干涉陆辞的作为,但一想到对方那较官阶要浅太多的资历,再思及叫他们如芒刺在背的锋锐态度,其他考官们就难抑心中不平。
若非几人中说话最有份量的韩亿主动开口,令他们莫再插手此事,他们怕是已想方设法使绊子去了。
陆辞自是清楚,要凭一己之力将这数百份试卷再过一遍,筛选出名次来,究竟有多艰难。
但其他考官抑武的立场摆得明明白白,他纵累死累活,也不能再指望旁人了。
陆辞一旦下定决心,连磐石都无法转移。
他接下来那整整三日,连吃带睡,皆在堆满了考卷的房间里。
实在困倦得睁不开眼了,他为免睡沉,只裹上一层薄被,合衣眯一两个时辰,就会被生生冻醒。
旋即饮上一杯浓茶,继续点灯阅卷。
一晃眼就到了秘阁当给出过阁名单的那日。
当心思各异的众人聚拢过来,等着看这年轻气盛的陆三元受挫败的面孔时,就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张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的俊脸。
“令诸位久候了。”
陆辞云淡风轻地一笑,除却眼底难掩的淡淡青色,精神凛烁得不可思议:“这二十份卷子,与拟好的名单……便劳烦送去封弥官处,待重新封弥过后,再由我亲自送至陛下处。”
众人心中讶然,闻言默契对视一眼,推韩亿上前道:“兹事体大,若陆主考不嫌,下官愿随。”
话说得漂亮,但究竟是为何缘故,非要同陆辞一道前往送这些卷子,所有人显都心知肚明——不过是担心陆辞从中作梗,对偏听偏心他的官家避重就轻,甚至匿去他们所拟的那份名单罢了。
陆辞浑不在意地扬唇一笑:“韩待制说笑了,你愿帮忙捧那些试卷,我自是求之不得,岂有嫌弃一说?”
韩亿脸色一僵。
他可不曾说过,要亲手捧那堆沉甸甸的卷子去。
仿佛没看出韩亿欲言又止的神情,陆辞已温声道:“我这几日未能歇好,精神难免不足,偏偏正如诸位所言那般,兹事体大,不好假借他人之手……唯有辛苦韩待制了。”
听着这曾用诛心之话堵得他们所有人无话可说的年轻郎君,忽主动示弱来坑自己一回,韩亿嘴角微抽,半晌方颔首道:“陆主考言重,区区小事,何谈辛苦。”
陆辞莞尔一笑:“既重新封弥还需费一阵子功夫,我便抓紧时间假寐一会儿,不同诸位闲聊了。”
话音刚落,他便将大大方方地把门关上,将一群神色悻悻的人关在了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