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放鸽子
只是御史所弹,也并非全是虚言——经过开封府仔细推鞫,苏舜钦的的确确曾将院中一批旧纸售出,换得少数钱财,只后来经陆辞劝说,才将纸悉数买回,完璧归赵。
既已悬崖勒马,对京中不少类似‘监主自盗’的行事的馆院是心知肚明的王曾,也就并未在这点上大书特书,只提议予以小惩:大贪小贪皆为贪,虽早有旧例,但既已败露,就决不可开此先河,而当杀一儆百才是。
对李迪所言,赵祯半天不曾言语。
在他心里,当然是对这番说辞很不认同的。
随同韩绛上书弹劾陆辞的,可还有台中好几位官员。
那些台官素日同韩绛交好,会愿涉及其中,难道就真如李迪所言那般,毫无牵扯,不过是履行职责?
然御史行事,为历代先帝所定,他纵有心做出改变,也不能操之过急,只能徐徐图之。
赵祯想通之后,便恢复了和颜悦色的模样,认可地点了点头:“相公所言甚是,是我过急了。”
于是这回由李定高密发起,再由韩绛等人闹大了声势的‘进奏院案’,就在众人眼中以‘雷声大雨点小’的架势,悄悄落下了帷幕。
陆辞系无辜受累,自是即日回归原职,其他馆职人员不过赴了一场中规中矩的私宴,并无违规之举,亦是各归各职。
唯有苏舜钦曾动以本司余物货易的主意,但及时悔改,未真正构成本院损失,因而落去监进奏院一职,降为秘书丞了。
对这判处,知晓京中各院皆是如此行事的苏舜钦虽略感不服,然也知如若出声告发,那才是犯了众怒。
并且他也清楚,这已是网开一面的结果,自身的确有错,索性老老实实接受了惩处,领新职事去了。
世上究竟没有不透风的墙,关乎李定告密的猜测,很快在馆中不胫而走,他自己的日子,也在同僚有意无意的排挤下变得难过起来。
随着一切尘埃落定,本该回到风平浪静中的陆辞,却猝不及防地收到了一封来自密州的书信。
——陆母病重。
第三百二十三章
陆辞虽因身兼要职,难觅返乡探母的时机,每月却有雷打不动地送去家书一封,伴礼物数件,不曾真正疏远、或断了联系的。
距上一回他与娘亲通信,仅仅过了半个月的时间,信中说一切安好。
然从钟会寄来书信中的潦草字迹和仓促数语,不难看出,母亲的病情并不乐观。
就不知是母亲早有患病,却报喜不报忧,不愿让他担心,直到事情隐瞒不住;还是突发急病,形势瞧着不妙了。
陆辞漠然地将信重新收好,疾步回到书房,三两下就写下了表明自身‘暂辞职事、以便回乡侍奉’的意愿的奏疏。
听到他明明才回到家不久,就又着官袍要出门去的动静,原正坐在厅里编着新的小曲儿的柳七不由一抬头,就正对上了他鲜有的凝重神色。
柳七下意识地起身询道:“发生什么了?”
陆辞好似有些心不在焉,走出去数步后,才反应过来他问了句什么,倒无意隐瞒,当即据实相告道:“娘亲有恙,我需立即回乡探视。”
柳七一怔,脑海中立即浮现出那年岁并不算大、却因被早年艰苦蹉跎得厉害而满面风霜的妇人的容貌,以及她对友人的慈爱、对自身的关照……
“我陪你一道回去。”
柳七毫不犹豫道。
他心知肚明的是,不论这回探视的结果是好是坏,小饕餮都势必要被耽误多时才能回京。
若是好的话,经这么一遭,肯定不能让陆母再独自留在密州了,定得接到汴京来随时看顾、那这些年置办下的产业,就得另做安置。
若是不好的话……
柳七心里一沉。
且不说他挚友与娘亲早年相依为命,感情深厚,打击定然不小,单是因母丧丁忧,就至少需有三年停职。
更别说此时正逢年末,由汴京返回密州,至少也得个十来天,那新春佳节,友人就得孤寂寂地在途中一人度过了。
“柳兄好意,我心领了。”陆辞对柳七的话仿佛早有预料,微微笑着摆手:“只是,真的不必。”
陆辞一举一动瞧着很是正常,一向敏锐的柳七却莫名从那平静中感觉出几分悸然,越发不安起来。
听了这话,柳七更是忍不住急道:“怎么能留你一人?横竖我留在那——”
“柳兄,”陆辞摇摇头,打断他道:“你刚经过一场虚惊,余波未定,又离下回磨勘不远,在这要紧时机,更当审慎行事,实在不当因太过担忧我这头,而乱下决定。”
这理性又替他着想的话,却让柳七听得一肚子火,勉强忍住,用力握住他手道:“我同你虽非血亲,然多年相伴,早已远胜手足,哪怕你这会儿心里难受,说这见外的鬼话,我也断然不信你与我这般生分的。”
他深吸口气,继续道:“这些年你待我如何,我嘴上不提,心里却记得清清楚楚。恨只恨自己虽长你数岁,本事却远不及你,一直无法给予丝毫回报,倒是深受你照拂。这回若不是你心思审慎,硬要劝住我,怕早就被斥逐出馆了。我好歹生得一副人心肝肺,听闻你逢此大事,怎做得出眼睁睁看你孤零零地回去,还心安理得地在馆阁闲混的混账事?若真如此,那哪怕世人不鄙薄我,我又还有何颜面立于世间!”
陆辞默然片刻,轻轻地叹了口气。
“柳兄。”
他微敛眼眸,缓缓说道:“若劳烦你陪我走这么一趟,便能让娘亲百病全消的话,那莫说你是一片诚心相互,哪怕你千般不肯,我都会想方设法拉你一道的。”
柳七愣然。
陆辞微抬了眼,眼底仍是一片温润,却莫名让柳七感到前所未有的清冷,似落在掌心的新雪一般,令人感觉不出温度。
“可惜,事情并非如此。”
陆辞牵动唇角,试图委婉一些,却仍以一种冷静得近乎无情的语调道:“柳兄一番好意,我愿心领,却也请柳兄,千万莫要令我背上耽搁好友前程的罪过。”
柳七张了张嘴,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听了刚刚那话,他只觉心里似被针细细密密地扎过一般,隐隐约约的疼。
陆辞看了失魂落魄的柳七一眼,很快移开了视线,静静地走出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