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放鸽子
若是赁上一匹驴来代步,自然要轻松得多,但欧阳修却想都不曾这么想过——家中银钱本就吃紧,哪能这点路都走不得,浪费那钱去?
然而近日春雨绵绵,地上潮湿泥泞,等他终于走到来过一次的庄园大门前时,单薄的鞋履早已被泥水淹去大半,很是狼狈。
欧阳修难掩窘迫地抿了抿唇。
他早习惯了被脏水浸透的鞋袜的冰冷刺骨,但却疏忽了,忘了像平时去书院前那般,该带上一双更换的履来——如此脏污的鞋底,怎能踏入窗明几净厅房,还有那一尘不染的书房?
欧阳修犹豫片刻后,还是决定先不敲门,而是折返回家,带上更换的履袜再来。
只是他不知晓的是,自己踌躇不定,最后下定决心、要转身离开的模样,早被正在二楼书房的陆辞看了个清楚。
陆辞一眼就认出了这位苍白瘦弱的少年,就是史书上大名鼎鼎的‘醉翁’。
见人静悄悄的来了,却在大门口踟蹰不前,他虽不懂具体缘由,但也不可能让人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离去。
他遂召来下人,简单吩咐两句,领命而去的下仆,就一路小跑着出了大门,将还没走出多远的欧阳修给带了回来。
一脸诧异的欧阳修,完全还搞不清楚事态,就已经被热情的仆从带入因燃烧着炭盆而暖融融的厅中。
他正要为留下的泥足迹而感到羞窘,就不得不接过了对方递来的一身远比他正穿着的要厚实得多的新衣裳和鞋袜,去隔间进行了更换。
待他怀着满腹问号、一身清爽地重回厅中,就见到了那日曾见过的、将一身麻布孝服穿出令人一不开眼的潇洒风姿的此地主人了。
“学生冒昧上门,打扰陆公了。”
欧阳修哪里不知,自己从下仆处得到的客气优待,全是因眼前这位俊美郎君的吩咐,当即行了一个大礼。
“永叔不必多礼。”陆辞莞尔一笑:“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加上有孝在身,门庭实在是冷冷清清。蒙你不弃,专程上门拜年来,我是再欢迎不过的了,又如何称得上‘打扰’?”
欧阳修被这暖心的话给惹得耳根发烫,半晌才抬起头来,红着脸实话实说道:“……不敢瞒陆公,学生非纯心拜年而来,更是另有目的。”
以陆公的玲珑心思,又怎么可能看不出他背书前来的真正目的?
与其昧着良心,接了这‘登门拜年’的台阶,还不如老老实实承认了,才对得起本心。
陆辞眨了眨眼,愣是被这大实话给逗得一笑:“既然永叔坦诚相待,那我也不瞒你了——那日之后,你可是你们之中头个上门来的。”
其实最想登门的,当属牵头的何齐云。
只是那日被陆辞的一个了然的眼神吓得不轻,他心里发虚,饶是家里长辈明里暗里地劝他,他也轻易不敢再上门套交情了。
欧阳修闻言一愣,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
他同其他学子们并不熟识,不清楚旁人心思,自不好为其辩解,不如保持沉默——至于落井下石的心思,他更是从未有过的。
见他微露为难之色,陆辞微微一笑,未再继续往这话题上绕,而是话锋一转:“见你是真心爱念书,我这有一席话,想同你说,只难免有交浅言深之嫌,你挑着听便是。”
欧阳修神色一凛,下意识地立直了身子,低头道:“陆公请讲。”
“若我所料不差,”陆辞口吻温和,话语却是一针见血:“你寒窗苦读,自是怀有靠科考晋身之心。那依我看,人精力有限,在你中举之前,所读之书便不宜太过庞杂,而当有所专攻才是。”
欧阳修一下怔住了。
他身边人,不论是友人也好,同窗也罢,夫子亦然,皆是劝他多读多看,见他时常抱着书,只赞他用心刻苦,却从有人似陆公这般,直接点出他一直隐约有所察觉、却难以言说的症结所在的。
虽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点拨,他却如醍醐灌顶般,瞬间意识到了双方层次、境界的不同。
再面对这噙着淡淡微笑,却一身威仪的陆公,欧阳修的心态已彻底不同了。
他深深拜了一拜,诚恳道:“还请陆公多教学生几句。”
“倒也称不上教。”陆辞轻轻一哂,温声道:“我与你虽只有二面之缘,却不难看出,你心怀素志,只消所具才学不差,早晚将闻名于世。然而下场赴考,却与平时写诗赋文不同,学识优长、词理精绝固然重要,却往往有人忽略了更为重要的条框,以至于遭到黜落,就此折戟。”
对欧阳修的才学有多优异,陆辞当然不存任何怀疑。
然而科考上的情景,可完全不同于素日雅集上做诗词歌赋的自由,更讲究细致的规则。
官韵、字数、答卷时必写的注脚……看似基础,却往往被下场经验较少的学子们所不知,以至于稀里糊涂地就遭到了黜落。
阅卷的考试官们水准参差不齐,但对于最一目了然的犯韵、点末、漏韵、多字或少字的错误,却是绝不可能错过的。
只要是触犯这些的试卷,根本无需多看,充其量道一句可惜,就分至黜落的那一堆了。
要说起对这些制度的了解,作为曾因机缘巧合连中三元,之后又当过一次贡举的解试考试官、和制科阁试主考官的陆辞,还真当得起欧阳修这一拜,和那一个‘教’。
“你可切莫误会我的意思了,”陆辞接触到欧阳修满怀期待、又欲言又止的一双眼睛时,笑着说道:“我绝无‘读书无用’之意,只是不论是为柴米油盐,赡养家慈,还是为兼济百姓,报效君王,你都需先保留真正的渴求,先钻研时文,博取功名,待条件时机具都成熟了,才可摆脱桎梏,自由打算不是?”
在难以果腹的窘境中,谈追求理想,显然是不现实的。
而要登上科举的登天梯,就得老老实实钻研规则,争取早日及第。
为官这么些年,陆辞没曾少见过,靠贡举出人头地,之后却又对应考的‘时文’不屑一顾,甚至深恶痛绝者。
然而考试时最看重的时文,亦是政府文书的基本格式。哪怕科举得中,之后担任职官,也不可能少写四六骈文。况且骈文不过是文体的一种,从中所出的不乏精品,单因科考独重骈文,就对此怀逆反排斥的态度,未免有过激之嫌,也过于片面。
况且要想写好四六文,也不是件‘放下身架’,就能做到的简单事——除了文体格式,思想意蕴,诸多技巧之外,对于科场制度的了解,才是最为重要的。
而对于家境贫寒,地处偏僻而文化落后的随州的欧阳修而言,最最缺乏的,还是一位对这方面熟知的人所能给予的指导。
不论是随州州学的夫子也好,私塾的老师也罢,真正下过场,场中取得过名次的人,怕是寥寥无几,高中之人,更是一个也无,哪里能给他提供什么好的建议?
陆辞说得相当浅白,却成功将欧阳修的心境给进行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陆辞点到为止,在这一番话过后,就留下陷入沉思的欧阳修,先行回房了。
而欧阳修如梦游般呆坐半天,又稀里糊涂地借了一本书,连在下仆的劝说下、由人扶着上了驴,又一路被护送回了家,娘亲惊讶地替他同人道谢……
诸多事情,都没能在他心里留下多少印痕,而全留在方才的那一幕幕情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