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渊在水
大概是,他相信被他视为平生劲敌的夷辛,一定有这个本事;而在他被怨怼包裹的内心,有一个角落在为这样有本事的夷辛而骄傲吧。
夷辛让他痛让他恨,可也能一如既往让他着迷。
傍晚时分,陈奉回到了住处。手下人已找遍了下榻之地,见他从外头回来,不禁问道:“主人,您怎么出去了?”
陈奉对他们说:“离我远些。”
手下人一愣,想到进来古里城中的天花,惴惴不安,不敢上前。陈奉让他们都出去了,一个人静静在房中看书。睡了一觉,第二天起来,身体仍没什么不适。
一连五日,陈奉都好端端的,没有任何要发热的迹象。他把手下人一起叫来,这些人加上船工,一共一百多人,居然没有一人感染。经他询问,这些人早在大楚时,便都已种了牛痘。
手下人见陈奉没事,不禁纳罕,迟疑道:“主人,难道那牛痘当真对天花有效果?”
陈奉按捺住内心小小的激动,说:“你们暂时不要声张,出去吧,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待手下与船工们散去,陈奉倏然站起,看向案头的卷宗,喃喃道:“夷辛果然是不会让我失望的……”
走了两圈,陈奉又有些唾弃自己,夷辛这杀千刀的冤家毫不留情地骗了他,他现在在做什么?居然在为夷辛骄傲?他是不是失心疯了?
陈奉冷静下来,批上斗篷,走到烈日之下。外头守着的手下人问他:“主人要出去么?”
陈奉说:“我要去拜访罗伊爵士,你挑两个伶俐的人跟着。”
这位罗伊爵士,乃是代表大不列颠东印度公司前来朝见莫卧儿帝国皇帝贾汉吉尔的使臣,也是陈奉认定的,通往更西边的那个世界的敲门砖。
为了防治天花,城中几乎无人四处走动,可以预料的,他们在罗伊的府邸门口被拦住了。
“我代表大楚商人,前来问候罗伊爵士。”陈奉绝色的脸自斗篷下露出来,勾起一个微笑:“同时向他献上,可终生抵御天花的良方!”
别管天花在东亚和更远的欧洲闹得有多厉害,大楚境内的天花防治已近尾声。江阴的病人只剩下五六个,如此一来,大夫们便可尽心照料病人,想来过不了多久,天花便将消失了。
耿崇明也被放了,江知县亲自把他送到了县城外。
如今已是八月,雨季已经过了,太阳火辣辣地晒在头顶,兰儿的小脑袋上顶着一片荷叶,被阮娘抱在怀里。
江知县还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说:“其实咱们县的老百姓还是挺好客的,只不过你没赶上时候,下次来,本官请你喝咱们这儿的女儿红。”
耿崇明爽快答应,带着妻女离开。他南下时经过河南、湖广,江西,到了浙江,现在北上,便可从南直隶到开封府,再入北直隶。
这归路与来时,却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象。到了南直隶境内,可见不少良田阡陌,稻田里家家户户都在割麦子,露出一茬茬的秸秆,两三岁的孩子也挎着个大篮子,在田地里拣稻穗。
此外,山坡田垄间,不时能看见农人们在种一株一株的小苗。耿崇明本就是农民,可居然没见过这种作物,问了农人们才知道,这居然是土豆。
一老汉擦了把汗,向他笑道:“这是陛下发的土豆苗,不要钱,发给俺们种的哩!得了收成,也用不着上交。村里的秀才说,这土豆不耐久放,出芽了便不能吃了,收成之后开春前需得吃了,正好粮食可以省下来。”
耿崇明怔了怔,问道:“土豆这般金贵的东西,陛下当真分文不取吗?”
老汉道:“那可不!咱们陛下,那可是明君啊!”
耿崇明继续往北方走,果然在这一路上又见到不少种土豆的。土豆这东西原来这般好养活,不甚肥沃的土壤也可以种的,再加上价格高,耿崇明一颗农民的心蠢蠢欲动,有点想回陕西凤翔府老家种土豆了。
他对阮娘说:“待我为陛下把这天下都走了一遭,便带你和兰儿回凤翔府种土豆去。”
他把兰儿抱起来,笑道:“往后兰妞妞想吃多少土豆饼都有的。”
耿崇明带着妻女,沿途经过黄河,虽然已是八月份的天气,没甚雨水,上涨的河水却仍迟迟未退。
经过离开封城不远处的黄河支流时,他忽然听见一声巨响,只感觉脚下的地面都在震动,霎时间鸟雀惊飞,树叶震颤,待那巨响过去,耿崇明连忙循声赶去,还未走到近前,便见几名身着官服之人与工匠模样的男人从隐蔽处迟疑地走了出来,宛如猫了一冬出来觅食的动物一般。
耿崇明赶上前,见到眼前景象,吃了一惊,这大地仿佛是裂开了一道沟渠,沟渠中散落着泥沙碎石,一地方官正催促工匠们,快些把泥沙挖开,听他的话,这里头埋着个人!
耿崇明一听这话,二话不说,跳下去帮忙。挖了片刻,果然处到一片袍服,他连忙叫人,众汉子七手八脚,把泥沙碎石挖开,终于把下头的人弄了出来。
这灰头土脸,满脸血汗泥污之人,正是聂光裕。
他和治水工匠们来这段支流旁,发现不远处有一条废渠,在宋之前曾是引黄河水入海的河渠。赵宋之后,黄河改道了十来年,支流不从此处走了,这河渠便无人修缮,渐渐废弃,聂光裕便想把支流与河渠打通,再次把黄河水引入大海之中。
若是征用民夫一点一点挖渠,还不知要挖到什么时候。离京时陛下又特意交代,若是征用了民夫,需得按照一天十钞的价格给人算工钱,这在大楚此前前所未有,聂光裕都惊呆了,暗自盘算着陛下给的钱够他雇多少人挖多久的渠。
聂光裕憋着一口气,非得把黄河治理好了不可,可陛下拨的款子就那么多,时间拖久了,便不够用。聂光裕便想着用□□,把中间这一段河渠炸开。
地方官都劝他慎重,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成吨的□□堆在河段下头,谁敢去点引线啊?
聂光裕见其他人都不敢动,自告奋勇,去点了引线。
往回跑时确实来不及了,碎石泥沙铺天盖地,把他砸倒。那一瞬间,他心里唯有一个念头:我聂光裕,绝对不能死在这里!我还没有风风光光地回京,那些踩我一脚的人,我要让他们跪在我的脚下痛哭流涕!
耿崇明刚把人弄上来,便有一堆人围上去,抬着聂光裕去找大夫。耿崇明忧心忡忡的,也不知这年轻人受了这么重的伤,能不能好。还有这段河渠,若能打通了,必能造福两岸百姓。
耿崇明把聂光裕这事记载了账册里,带着妻女回了京城。
到京城时已是九月上旬,那些被派出去治理天花的官员和御医们都已经先他一步回京了。
因绝大部分的百姓都种了牛痘,这次防治天花并不算如何艰巨,而且因为有见多识广的御医出马,这次天花病人的死亡率控制在两成以下,只是那些劫后余生的病人,都或多或少在脸上留下了麻子。
经过这些事,大楚的百姓们终于明白了种牛痘是真的能救命,先前那些抗拒种痘的,现在都不敢吭声了;那些曾经暗地里煽动乡亲们反对种痘的,都缩在家里不敢出门;还有些无知的乡民逃避抗拒种痘,现在知道了种牛痘的好处,接二连三找到官府的衙门请求种痘。
卫齐现在算是扬眉吐气了,走路都带风。他所在的衮州离临清极近,临清乃是港口城市,南方的货船沿着运河北上,必然会经过临清,是以在江阴府爆发了天花之后,临清立刻也有了两三名染病的百姓。
卫齐如临大敌,衮州府离临清这般近,他再怎么严防死守,也有疏漏之处,若是让天花传到衮州来,他这大半年的努力可都要功亏一篑了。
然而万万没想到,衮州府倒的确有一例染上天花的,不过也就这一例,而且卫齐查问过后,此人是近一个月随亲戚从南方来的,并非衮州本地人。
这人在原户籍地并未种痘,来衮州后又四处走动,便染上了天花。除了这人,衮州府内凡是种过痘的,都安然无恙。
这些日子卫齐听过的夸赞已经快要把耳朵都磨出茧子来,卫齐得意过后,也时常感到后怕,当时若及时阻止齐王散布流言,阻碍种痘,现在这衮州府得死多少人哪?甚至他的家里人都不可能幸免于难!
卫齐闲来无事时,便上山拜了拜佛,无论是谁想出这种牛痘的法子,他都需得好好感谢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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