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满座衣冠胜雪
他要表现出成熟、理智、坚定、缜密,这才是一个帝王应该有的品质。他不能让皇祖父对他有丝毫怀疑,要让群臣对他感到满意。他必定要登上九五至尊之位,那是他去世的亲生父母的意愿,也是辛苦养大他、为他几历生死的养父的心愿,他一定要做到。只有坐上那个位置,他才能放心对父亲好,让疼爱自己的祖父和从小到大都护着自己的大哥过上比以前更好的日子。
想着以前与父亲相处的点点滴滴,他暗自叹了口气。直到子时过去,夜色已深,他才闭上眼睛,努力睡去。
下半夜,忽然天降大雨,伴着冷冷的秋风,很快就把营地里的火堆和火把全都熄灭,只剩下几只马灯。担任值夜主官的人是信国公世子常允达,接到禀报后立刻下令点燃所有防水防风的马灯和气死风灯,务必保持营地里的照明,防止有人潜入。
大雨一直下了半夜,直到清晨雨势也没有减弱,粗壮的雨柱倾泻而下,哗哗地打在草地和土路上,让地面变得绵软泥泞。他们都是骑马而行,并没有马车,因而速度方面不是太受影响,只是风雨如晦,视野变得模糊,远处的情况不太容易分辨,必须多派斥候出去侦察才行。
英国公起身后,听儿子说到外面风雨交加,只怕路途难行,不禁有些忧虑,“道路难行,问题还不大,但是咱们要去往承德,必须渡过闪电河。若是大河涨水,冲垮桥梁,那就麻烦了。”
这条河古称濡水,是栾河的源头。若是枯水期,水流浅缓,人畜都可涉水而过。若是丰水期,水深流急,就只能从桥上过。以前河上只有寥寥几座木桥,相距甚远,有时会被夏季的洪水冲垮,后来本朝的开国皇帝将皇家围场设在北方,每年都要从此过,就专门派工匠架设了一座坚固的拱形石桥。
照理说,现在已经秋季,不可能有多大的洪峰,更不可能冲垮这座石桥,可就怕敌人遂意破坏。英国公未雨绸缪,昨天就派了一个千人队赶去守着石桥,本以为万无一失,可今天暴雨一来,让他有了不好的预感,有些不安起来。
梳洗过,用完早膳,英国公命常允达派出的斥候小队就赶回来了。可以确认,他们前行路上的闪电河涨水,冲垮了附近河道上的所有木桥和石桥。如果绕路而行,找到有桥的地方,或是等洪峰过后重新搭建木桥,都需要两到三天的时间。
他们宿营的地方并不是一马平川,而是进入了山区,只不过山势平缓,山与山之间的谷地很开阔。在这样的地方想要聚拢群兽,形成兽潮,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英国公并不是太过担忧。只是想一想昨天隐约出现的马匪,他还是皱了皱眉。
北方的马匪人员复杂,流放的重刑犯、军队的逃兵、部族内讧而失败的逃亡者、遭受天灾人祸而破产的牧民、被官府欺压得家破人亡的百姓、来历不明的猎人、天生的恶棍、被家族或组织等各种势力驱逐或加害的弃子等等,什么民族都有,汉人、蒙古、瓦刺、鞑靼、突厥、女真、高丽、罗刹,几乎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凶徒。他们精于马术,在原野上来去如风,秋高马肥时南下,春暖花开时北上,抢劫一切对他们有用的东西,粮食、武器、牲畜、盐、茶叶、布料、日用品,还常常掳掠人口,将女人和小孩留下糟蹋,青壮年强逼入伙当炮灰或卖给北方部族做奴隶,遇到反抗便大开杀戒。他们人强马壮,纵横草原,官军很难找到他们的巢穴,平时也无法围剿他们。
通常来说,每支马匪都有相对固定的地盘,除非有意寻仇,否则很少有马匪到另一支马匪的地盘去杀人抢劫,此时在左近出没的马匪却多达十余支,这种情况很不正常。
除了从草原跟来的马匪,还有盘踞在这一带的山贼,平时他们根本不敢跟官军正面硬碰,现在也有了种种异动,让英国公、安国公、信国公等浴血沙场多年的老将们都有不好的预感。
他们商议一番后,一起走进皇帝所住的王帐,向他汇报当前的情形和相应的对策。
第50章 险境(2)
皇帝坐在太监总管坚持携带的胡床上,凝神听完他们的禀报,沉吟片刻后问道:“这么大的雨,不宜行路吧?闪电河既然洪水泛滥,能搭起桥来吗?怎么搭?如果要绕路,要绕到哪里才能避开洪水?最终不是仍然要渡河吗?”
“是。”英国公神情凝重,“臣等心忧皇上安危,都认为不宜停留在此,无论如何要想办法到达承德。”
皇帝这几年的身子骨都不大好,今年尤其如此,否则他也不会急于册立皇太孙,从而留下太多隐患。昨天整日骑马奔驰,吃不香,睡不稳,心里思虑颇多,宛转千廻,让他看上去憔悴了很多,仿佛更加老迈衰颓。不过,他是天下之主,帝王气度刻在他的骨子里,在这般简陋的环境中,面对错综复杂的情形,他依然从容不迫。
“太宗皇帝留下祖训,‘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他看着眼前这些赤胆忠心的老国公、老将军、老臣子,微微一笑,“国朝初立时,几代天子都曾御驾亲征,与北方蛮族铁骑激战,取得辉煌的胜利。朕御极后,天下已经太平久矣,未曾有过机会亲临战场,十分遗憾。昨日有大批兽潮涌来,朕不能力敌,方才率众南撤。如今不过是几个贼子窥视圣驾,意欲不轨,朕有何惧?既不能渡河,那就在此扎营,守株待兔,看看那些匪寇盗贼究竟有何企图,众卿可趁机将其一举剿灭,还一方百姓安宁。”
那些文臣还想劝说皇帝以江山社稷为重,速速回京,老国公、老将军们却热血沸腾,倏地起身,一起躬身行礼,“遵旨。”
他们都是老牌国公与武将世家,先祖们都曾跟随历代御驾亲征的皇帝浴血沙场,建立赫赫功勋,才有了他们子孙后代绵延至今的世袭爵位与无尚荣光。那些先祖的画像至今还挂在凌烟阁,庇护着他们,而他们也不辜负先祖的威名,血战疆场,出生入死,大仗小仗无数次,完全不会把这些马匪山贼放在眼里。之前他们是顾虑皇帝的安全,不敢轻易言战,但是既然皇上也想将计就计,借机将这些匪寇扫荡一空,那他们就不会退缩。盗贼毕竟不如蛮夷大军危险,这是儿孙们建功立业的时候,还可以在皇帝面前增加好印象,对子孙后代的前程有莫大好处,不可放过。
众臣在雨中散去。很快,那些功臣勋贵家中十四岁以上的儿孙都披挂上阵,分别编入不同的队伍。这些队伍的统领与他们各有关系,必要时会重点关照他们的孩子。他们只是想让家族中的年轻人能立些功劳,可不是让他们去送死的。
京师三大营和上直京卫的各位指挥使聚在一起开了会,由英国公指派,做好了分工。三大营重点负责保卫,在营地周围重新布防,并派遣斥候小队出去,在周边侦察敌情。上直京卫派人出去伐木搬石,修筑营地围墙。
大雨一直在下,皇帝有些忧虑,“如此雨势,不知会否引发水灾?今年秋天的雨水太多,秋收不会受到影响吧?”
“陛下放心。”随驾的户部左侍郎连忙安慰他,“今年南方风调雨顺,收成很好。北方各地虽有蝗灾、水灾、旱灾等灾害,但都是局部地区,即使减免了当地的赋税,也无碍大局。再说,风雨的范围并不会太大,咱们这儿虽然在下雨,别的很多地方都艳阳高照,对秋收并无影响。”
“那就好。”皇帝点头。这些道理他都懂,只是看见风雨就心忧天下,已经成为明君的本能,“这里地广人稀,即便有大雨,造成的灾害也不会太大,百姓的生活应该无甚妨碍。”
“是啊。”兵部左侍郎笑道,“这种地方最祸害百姓的还是那些山贼土匪,皇上来此,将那些匪寇剿灭,实是造福万民。”
皇帝听了,龙颜大悦,心里不再忧虑,让大臣们退下后,把皇太孙叫来,指导他处理政务,批阅奏折。
如果是儿子,皇帝绝不会这么做,以免增长他们的野心,直至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但是,眼前是年少的储君,而且刚刚回归皇家,在朝中无权无势,无上荣华都系于皇帝一身,他就没有那么多的忌惮了,反而希望孙儿能尽快成长起来,担负起江山社稷。
既已决定扎营,祖孙俩便移到精致舒适的皇帐,一个教,一个学,其乐融融。
外面雨声哗哗,山间风声呼啸,偶尔能听到山石塌方的轰隆声,营地里却无人惊慌,都有条不紊地做自己的事。
没有差事的藩王老臣们都在自己的帐篷里歇息,虽然心里担忧,表面上却都很镇定。有皇上在,这里的保卫措施肯定是最严密的,再说他们也做不了主,还不如在皇上面前表现好一些,有百利而无一害。
这种天气,火器都用不了,因此所有火枪都收起来了,三大营和京卫的将士们手执兵器,带着弓弩,随时注意应变。
马匪山贼的痕迹越来越明显,离营地也越来越近,显然来者不善。按理来说,匪寇都会避免与大批官军遭遇,现在这种主动出击的动向非常诡异。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英国公坐在帐中的主位上,神情平静,镇定自若,“那些匪寇再是看着势大,其实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此处有数万将士,乃堂堂之师,岂怕区区蟊贼?京师三大营和上直京卫虽一直在练兵,却无实战机会,终是比不上百战之兵。此次正是良机,让他们上阵杀敌,积累经验,或能立下一二战功,可谓一举两得。”
几位老牌国公都笑起来,纷纷点头称是。上直京卫的战斗力让他们瞧不上,儿孙们都编入了京师三大营,打算拿那些马匪山贼好好练练手,立功都是小事,反正子孙们将来大多会从军参战,立功的机会有的是。
大雨中,出去伐木采石的部分兵卒受到贼寇袭击,渐有伤亡发生。那些敌人装备精良,利用地形作掩护,突然出现,抡起重兵器横扫,或是在远处放箭偷袭,北晋官兵猝不及防,虽奋力还击,仍然有不少人受了伤。接到消息后,各营各卫指使官立刻派出精锐小队出去查找敌寇踪迹,伺机歼灭。
零星的遭遇战不时在山间、谷地、林中展开,敌我双方都有伤亡。
马匪剽悍,贼寇凶残,都是亡命之徒。弑君当诛九族,可他们大都没有亲族,因此毫无惧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雇佣他们前来袭杀的幕后主使者不但给了重金,还许诺下锦绣前程,让他们都红了眼,与官军厮杀时甚至以伤换伤,无不奋勇向前。几乎没上过战场的官兵们完全被他们的气势碾压,只有京师三大营和锦衣卫的将士还能抵挡并反杀,上直京卫的大多数人马则往往被击溃逃散,败退回营。
对于这样的战况,几位老国公都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们的子孙跟着京师三大营,倒是作战勇猛,尚无伤损,且还斩首立功。可是,有京师三大营一对比,上直二十六卫简直就是不堪一击,连锦衣卫都相形见绌,虽然其中也有战斗力强大的将士,但毕竟是少数,整体来看,草包居多。
皇帝震怒,“这就是保护朕的京卫?难道全都是尸位素餐的废物?一群酒囊饭袋!”
英国公连忙安慰他,“皇上,虽然上直京卫的战斗力不强,但守卫的能力尚可。依臣的愚见,可将京卫撤回,全力守护营地,京师三大营全体出动,剿灭匪寇。”
皇帝也知道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于是点头,“准。”
英国公立刻下令,召回所有上直京卫的官兵,锦衣卫守护核心区,其他各卫防守营地外围,京师三大营出去清剿,但不可离得太远,一旦听到营地发出的警号便立刻回援,不可恋战。
这般布置一番,情况有了好转。京师三大营在主官的整治操练下,纪律严明,战力强劲,一出动便收到效果,杀了不少匪寇,自身伤亡却很小。
傍晚,出外猎杀贼寇的将士陆续回营,都有所斩获。皇帝听到战报,很是满意,“苏将军、姜将军、石将军都不负朕望,有他们守护京城,朕很放心。”若是都如上直京卫那般草包,他就不敢在此逗留,必定要速回京城。
英国公略感忧虑,“悍匪亡命,异动频频,臣总觉得他们似有所图。”
皇帝胸有成竹,“三大营有数万精兵强将在此,爱卿不必太过担忧。”
英国公点了点头,“是,皇上英明。”
看着他退出,皇帝转头问身边的皇太孙,“仲儿,对于今天的战事,你怎么看?”
南宫极思索片刻,平静地答道:“孙儿认为,这些匪寇是被人当枪使,前来打头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