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满座衣冠胜雪
被刺身亡的礼国公郎士杰仍然放在床上未动分毫。他全身赤裸,侧倒在床褥上。江南丝绸所制的精美床巾只见凌乱,却未见点滴血迹,只有许多淡色的斑痕。他那张平时端正的脸现在微微扭曲,显得有点狰狞,却没有痛苦之色。
仵作已验看完尸身,正与刑部主事低声说着什么。看到蒲安邦进来,里面的人都对他躬身行礼,“大人。”
蒲安邦点点头,“怎么样?有结果了吗?”
主事过来,对他禀道:“国公爷被杀的时候正在行房,因此毫无防备,被尖针一类的凶器自背后直刺入心,当场毙命。刺客的手法极其干净,从外表看,王爷滴血未流,心血均倒灌入胸腹之间。目前,我们还找不到刺客留下的痕迹,也不知他是如何潜入和逃逸的。”
他们说着,展翼已踱到床边,俯身细看礼国公的背部。过了一会儿,他又仔细瞧了瞧床栏两边被割断的细绳,再围着床转了几圈,随即发现了什么,从床边到墙角,随后渐渐来到前厅、门外。
看着广阔的院子,他忽然脚尖一点,向前疾驰,穿过湖面的九曲桥,跳上假山,越过树林,来到墙边。他仔细踏斟着,浑然不觉周围人投向他的目光。
他顺着墙转了大半圈,忽然在一处停住,随即渐渐奔向正院,最后停在后窗外。他细细瞧了几遍紧闭的窗户,终于露出一丝微笑,随即洒脱地转身,从正门进入房中。
蒲安邦已经听完禀报,并吩咐他们唤来国公府总管,告诉他可以将礼国公入敛。看到展翼胸有成竹地进来,他微微一笑,“怎样?有眉目了?”
展翼点头,“从国公府中留下的点滴痕迹看来,这一次前来刺杀王爷的,应该是江湖上誉为‘幽灵’的杀手。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也没有见过他的模样,只知道他很年轻,身手奇高,尤其是轻功,当世无出其右。他每次杀人,用的武器都是针,却不是暗器。他接活极其讲究,轻易不出手,出则必中,从无失手。”
蒲安邦听了,脸色有些阴沉。他缓缓地走出房门,展翼跟在他身后。看看四面无人,他才疑惑地道:“居然有人请动‘幽灵’来行刺,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报仇?还是……九公子?”
展翼有些不理解,“那九公子不是没入国公府为奴的罪仆吗?左不过是得宠一点,或者会让一些下人嫉妒。但再是妒忌,也不可能请到‘幽灵’。我看多半是为了寻仇。至于劫走九公子,确实让人很费思量。不知那九公子到底是哪一府的罪仆?”
蒲安邦微微摇头,低低地道:“那九公子不是罪仆。”
展翼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蒲安邦略一犹豫,终于长叹一声,“那人……其实你也见过。”
展翼凝神听着,脸上并未流露出任何好奇之色。
蒲安邦轻声说:“那九公子是……被没入国公府为奴之后才得的名号,他的原名……叫谢子丹。”
“什么?”展翼大吃一惊,“难道是……那位……原尚书省左仆射?”
“正是。”蒲安邦微微点头。
展翼立刻想起今年春天的一桩官场大案。
那是科场舞弊案,涉及的人数之多,牵连的面之广,实是骇人听闻,其中的涉案之人就有尚书省左仆射谢子丹。
这位名动天下的才子以左仆射之职赞襄政务,深受皇帝器重,已俨然有宰相之势。而他为人方正,不加入任何派系,也颇受攻讦,最后到底有人栽赃成功,将他扳倒。只是,论罪他本应斩首的,却只是没入奴籍,发往边关,永不叙用,这让许多官吏在心里很是嘀咕了一阵。
自此之后,这位人称“竹风冰心”的年轻高官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小半年过去,朝中的争斗更加激烈,各派势同水火,大家也就忘了这个人,也无人再提起此事。
真没想到,他居然会在礼国公府,而且还成为一个奴仆。
展翼见过谢子丹两次。在他的印象里,那是个温文儒雅的人,身材高挑修长,面目俊秀,明亮的眼睛里永远有着宽容温柔的意味,而他看事情却很敏锐,处理起来很是果断,但又从来不越雷池一步。
展翼当时是因为抓回了一个横行南国七省达三年之久的水寇首领而受到他特别接见。他循例问了问展翼抓捕的经过,还向他道了辛苦,且不似其他文官打官腔,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让展翼很是佩服。其实谢子丹的年龄跟展翼差不多大,可他那温和的笑容却让展翼感觉像是面对大哥,心里有些温暖。
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
展翼正在心中感慨,蒲安邦就郑重地对他下了命令,“展翼,你立刻开始追捕‘幽灵’,务必擒住他。另外,一定要找到谢子丹,将他带回来。记住,谢子丹的事是朝廷的重大机密,你绝不能告诉第三个人。我会让人大张旗鼓地布下天罗地网,将他往北边荒漠中赶,但实际追捕的却只有你一人。你明白了吗?”
“是。大人,属下明白。”展翼躬身行礼,“属下这就动身。”
“好,去吧。”蒲安邦点头,关切地道,“多加小心。”
展翼抱拳拱手,随即大步离开。他走出礼国公府的大门,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此时,天边忽然阴云密布,似乎暴风雨就要来了。
第515章 必须活着
从西京出来,有道路通往四面八方。
沿着官道往北约六百余里,便是高峻起伏的摩天岭。它是棘连山的主峰。这座巨大的山脉由西北往东南,绵延上千里,地形十分复杂,有寸草不生的荒山,也有被森林覆盖的野岭,毒蛇猛兽出没无常。其中也有山民聚居的村落和盗贼占据的山寨,但彼此之间相隔甚远。只要一进入这个大山脉中,别人想要追踪,会非常困难。
从礼国公府逸出的黑影轻飘地借着夜色出城之后,却没有上官道,一直在山野之间奔驰。被他背着的人始终没出一点声音,倒让他有些意外。
一路上,他只停了两次,观察了一下地形,便继续向前飞驰。原野上郁郁葱葱的树林掩护了他的行踪,也遮掩了那惊世骇俗的轻功。即使背着一个身材高挑的人,他依然捷逾奔马,轻若飞鸟,几乎全都是在树枝上掠过,甚至没有惊起地上的一片灰尘。
快到午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密密的树冠挡住了雨滴,却挡不住弥漫的寒气。黑影感觉到背上的人正在轻轻颤抖,却没有停步,反而加快速度,径直扑进摩天岭。
他在陡峭的山路上如猿猴般轻松自如,脚尖轻点,伸手轻轻一拨,偶尔运力一勾,便在峭壁间直直上升,随后跃进半山腰的一个山洞。洞口前有大片树林遮挡,除非站到面前,根本就看不见这里有个洞穴可以藏身。
一进洞中,便让人感到舒服的暖意。洞口前密密的树枝遮风挡雨,令这里不受寒冷的空气侵袭,比外面要温暖多了。
山壁边垫着厚厚的草堆,上面还铺了柔软舒适的羊毛毯。黑影将背上的人放下,替他盖上棉被,便去抱来一堆早就储备好的枯枝,用火折子点燃。
顿时,洞中更暖,让人感觉更加舒服。
这人就如变戏法一般,又从角落里拿出一大堆吃食和清水,一边吃喝一边看着躺在那里的人,目光闪烁,似乎心里有什么难题委决不下。
躺着的人睁开眼,眼神却有些空洞。他非常瘦,脸色苍白,连紧抿的唇都完全没有血色,瞧上去像是生着重病。
坐在旁边的人看了半天,忽然放下手中的水壶,探手从被中拉过他的手,替他细细地把起脉来。过了一会儿,他将那只手胡乱塞进被中,低低地骂了声“该死的混蛋”,随即不耐烦地跳起身来,在洞中急躁地踱步,时而仰头看着洞顶,时而低头看向地面,时而又站在洞口前极目远眺。如此折腾良久,他终于下定决心,悻悻地说:“妈的,算我倒霉,这次可亏大了。”
说着,他转回火边,将那人的头轻轻抬起,让他靠在自己的臂弯,然后拿过水壶来凑到他嘴边,轻柔地说:“谢大人,喝点水。”这时方听出来,他的声音清朗悦耳,十分动听。
那人的身体微微一震,却没有任何动静。
这人看了他片刻,微微一笑,“竹风冰心谢子丹谢大人,你若想死,我就成全你。你若想活,最好合作一点。我不是挟持你,是救你。”
谢子丹终于缓缓地张开嘴,喝了一口水。
这人很高兴,又从旁边拖过来一个食盒,愉快地说:“我这里都是京中有名的留香斋点心,有枣泥糕、龙眼酥、燕窝饼,你喜欢哪一种?”他那神情仿佛这里并不是深山里的洞穴,而是他家中的卧房。
谢子丹没有任何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