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满座衣冠胜雪
从西城再往西两千余里,有座小城叫加拉加托。它看上去很破旧,但城墙很高很厚,上面还浇有铁汁,造得很结实。城里的建筑斑驳陆离,以灰黑为主。石板路龟裂歪斜,凹凸不平。空中烟尘密布,雾霾弥漫。城中的人大多穿着颜色沉郁的粗布,这样耐脏耐磨。
因为周围有着丰富的矿藏,开采出的矿石可以用来冶炼铸造武器和一些生活用品,所以这座小城在历次天灾里被毁,等灾难过去后又会重建。城里的固定居民有十万人,其中有七成是探矿队、采矿者及其家属,另有两成是各种铸造匠人和族人,还有一成在这里开各种铺子,赚其他人的钱。
豪尼是酆尼族人,擅长用各种材料酿酒,十几年前就在城里开了一个酒馆,一直生意兴隆。城里有探矿者、采矿人和铸造师都喜欢晚上到他这里来喝一杯,尤其是寒冷的冬季。如果有谁探到新矿脉并成功卖出,发了一笔横财,便会在这里请大家喝酒庆祝。豪尼身手不凡,每年都要收拾一批前来闹事的混混。他也会交保护费,与掌管这个区域的暴力团上上下下的关系都不错。他还每年送城主府一批美酒,交的税也不少,因此同时也受到城主府的庇佑,生意做得很平稳。
这天晚上,德亚纳诺族的阿拉格巴日走进了酆尼酒馆。在他们部族的语言里,德亚纳诺是燃灯的意思。他们的部族虽然不大,却不分男女老少,在控火、辨认矿石与冶炼上都有着特殊的天赋。上次天灾降临之后,他们的族人死了一大半,剩下了几十个青壮年,因为可以冶炼矿石,好不容易才靠着手艺躲进西城,幸存下来。也因为他们的天赋,南城的一流贵族尔宣氏想要收他们为奴,但他们不愿意失去自由与尊严,于是族长带着他们迅速离开,辗转到了西境,在矿业名城加拉加托定居。走到这里,他们全族只剩下四十七人,其中有一半都病着,全靠阿拉格巴日带着几个族中青年组成探矿队,挣钱养活族人,给他们疗伤治病。
性情耿直的阿拉格巴日也在艰难的生活中学会了圆滑,与豪尼也有了一定的交情。他走进酒馆,坐到吧台前,凑过去低声说:“豪尼大哥,上次你带我去结交的那些朋友似乎都是暴力团的大哥二哥三哥,想必你对暴力团的做事风格和规矩都比较了解。”
豪尼摇头,“谁跟你说我在混暴力团?”
阿拉格巴日耸肩,“没人说过,是我猜的。”
沉默了一会儿,豪尼才说:“我跟一些在城主府登记注册的合法暴力团关系不错,算是朋友吧,但我不混的,所以并不了解他们内部的规矩。在加拉加托,虽然暴力团是合法存在的组织,但城主府方面对他们的管理和查处越来越严厉。所以,你别跟他们走得太近。当然,他们也不敢做太过出格的事,不想惹恼城主府。”
“我明白。”阿拉格巴日点点头,拿起吧台上的酒爵,灌了一大口烧酒。
他虽然不再问了,心里却更加疑惑。为什么黑仓会总是在豪尼的酒馆里收那些陪酒女的高利贷还款?为什么不在别的地方?豪尼既然不混暴力团,为什么没有拒绝对方的要求?他可是正经经营的酒馆生意,又被城主府庇护,应该完全可以推拒。
虽然没有亲眼见过豪尼打架,但阿拉格巴日能够感觉到,豪尼起码跟自己是同一个级别,甚至更高。看上去豪尼对黑仓会也比较忌惮,想必那个暴力团中的金牌打手们也不会比他逊色多少。
怎么办?
情况又严峻了几分。一旦对方狠下心来,要砍了摇钱树,给别的负债人立个榜样,那乌仁姐妹俩只怕躲不了几天。
现在天还没黑尽,酒馆里的客人并不多。豪尼看着他心烦意乱的样子,便随口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阿拉格巴日挠了挠头,憨厚地笑道:“那个乌仁图雅,你还记得吗?”
豪尼想了想,“是不是和她妹妹一样都是陪酒女的那个?”
“对。”阿拉格巴日点头,“乌仁娜也在你这儿陪客人喝酒。”
“哦。”豪尼微微摇头,“在我这儿陪酒的女人太多了,可能见到人我能想起来,名字就不知道了。”
生活艰难,女人的日子更难。出外探矿太危险,进山采矿不仅危险还很累,女人们不到万不得已,极少走那条绝路。大娘大嫂们可以为矿工们缝缝补补洗洗涮涮,挣点微薄的铜钱,贴补生活,一些稍有姿色的大姑娘小媳妇甚至中年成熟女就会另寻出路,或到酒馆陪酒,或去青楼接客,或在外面站街做流莺。其中,陪酒女的档次最高,年轻漂亮,能说会道,只要哄着客人喝酒,老板就会给她们佣金,并不一定要卖身。陪酒女是自由身,又不要工钱,只赚抽成,因此只要不主动惹事,哪家酒馆都欢迎。如果只在一家酒馆做,并且能给酒馆带来比较多的收入,酒馆老板也会主动护着一些,不让混混对她们动手动脚。好的陪酒女只要懂事会做人,生活得都不错,只是每晚都大量喝酒,终究伤身,要么有了酒瘾,难以自拔,要么喝到吐血,病重而逝。但相对比较,陪酒女的日子算是好的了,有不少女子前赴后继地入行,酒馆里永远少不了貌美如花的女人。
乌仁图雅与乌仁娜姐妹都是乌仁部落的族人。乌仁是花的意思,这个部落的人不但男俊女美,如花一般,而且都有一手培植花卉果树的好手艺。但在这个沙漠化越发严重的世界,他们的天赋越来越没用处。族中无论男女都比较柔弱,对付不了外面凶猛的沙兽,只能躲在城里,靠着陪酒勉强度日。
乌仁图雅与乌仁娜的父亲半年前病倒了,需要花很多钱养着。按理说,这样的病人都是部落的拖累,几乎不会给他们治病。有这个钱,不如多买些食物养孩子,那才是部落的未来。但乌仁姐妹不愿意放弃,花光积蓄后,就去借了高利贷。结果利滚利,欠的债越来越多,靠姐妹俩每天陪酒,连利息都还不上了,放高利贷的黑仓会便逼她们去接客。
两个月前,乌仁图雅在陪酒的时候认识了阿拉格巴日,渐渐的彼此都有了好感,虽然尚未挑明,却也有了几分默契。乌仁图雅知道阿拉格巴日的族人也很艰难,因此并没有告诉他有关高利贷的事情,直到黑仓会的人到酒馆来逼迫她们姐妹,阿拉格巴日才知道其中的详情。
乌仁图雅与乌仁娜不愿意去接客,在阿拉格巴日的帮助下躲了起来。可这也不是办法,黑仓会知道她们的族人聚居的院子在哪里,如果再找不到她们,就会去逼迫她们的族人。
第561章 不拘一格(2)
阿拉格巴日仔细询问了她们当初签名的借据全文,又看了所有偿还利息后拿到的收条,很快就弄清楚情况。借款人是乌仁图雅,半年前她只借了五百两银子,利上加利,滚到现在,虽然姐妹俩拼命挣钱还款,欠的债却越来越多,现在已经将近一万两白银。
对于铸造与辨器方面的高手而言,一万两银子真的不算什么。
阿拉格巴日去年在地摊上淘到一个碗,据说是老板从乡下收来的。当时那碗放在摊子上,里里外外又是泥又是灰,可能是乡下人用来喂养家禽的。老板不敢洗,怕洗出来看上去不是宝贝,卖不上价钱。围观的人中有几个自诩是行家,很肯定的说这个碗是近年来大批量产的粗瓷碗,顶多值一两银子。阿拉格巴日仔细看过后与老板讨价还价,花五两银子买下来。周围的人都说他太年轻,被老板骗了。那个老板也觉得捡了大便宜,脸上笑开了花。他回去后小心翼翼地将碗清理干净,然后翻阅了族中留下的残余资料来印证,又拿去给一直卧病在床的族长看,结果确认是攻击类法器,而且完好无损。这样的法器,市场价通常在五十万两银子以上,如果炒作一下,放到拍卖行去,肯定能卖到一百万两银子。他没敢声张,怕惹来杀身之祸,将这个法器放进了族里秘密修建的地下收藏室,作为镇族之宝。
这样的事有过好几次,他淘到的其他宝贝没这个碗这么珍贵,所以就托豪尼转手给卖了。拿到钱后,他为野外探矿添置了不少好装备,大大减少了伤亡。因此,他如今手上也没什么现钱,要是帮她还债,也得借。不过,这个数目不算大,只要他愿意,跟豪尼张张嘴,就能拿出来,而且,这笔借款就算要付利息,也不会是高利贷。
如果乌仁图雅的话都是真实的,那么以他们姐妹的本事,只要不是高利贷那种毫无人性的算法,她们还是能够还清这笔钱的。
在酒馆里如果只是陪酒,不陪客人过夜,其实也算是一份正当的工作。他当然不会逼良为娼,也不靠这个赚钱。借给他钱的老大哥收他多少利息,他就收乌仁图雅多少利息。以她们的赚钱速度,不到一年就可以还完这笔借款。他反复掂量过,这个事还是可以干的,只是必须调查一下,看看乌仁图雅说的话究竟是不是真的。
现实残酷,即便他对乌仁图雅有感情,却也要顾及族人的生活与安危。他自小父母双亡,是族人共同将他抚养大,现在整个部族的重担都在他的肩上,他已被默认是下任族长,自然不能太过感情用事。
豪尼听他说了乌仁姐妹的事情,一脸的不以为然。豪尼有过几个女人,还让她们为自己生下了孩子,但感情是基本上没有的。与她们在一起,不过是欲望的纾解,以及血脉的传承,他从来没有陷溺其中。为他生下孩子的女人,如果愿意,会被他送回族中抚养,如果女人不愿意归隐,他会送走孩子,继续养着女人。对于他来说,这样生活没什么不好,既安全又舒服。
阿拉格巴日看重感情,他认为是年轻人的幼稚,但也不会反对。只是涉及到万两白银这样的巨款,他认为需要谨慎。阿拉格巴日想要与黑仓会的人谈谈,就债务的解决达成共识,豪尼也愿意为他牵线搭桥。
很快,黑仓会的人就过来了。
阿拉格巴日看到其中有两、三个比较面熟,都是那天豪尼带他去青楼玩时,在贵宾包房里见过的人,算是在大哥面前地位比较重要的小弟。阿拉格巴日与他们喝过酒,唱过歌,跳过舞,已经有了一些交情。见是他们,阿拉格巴日放松一些,从衣袋里掏出一盒新出的卷烟,一根一根地扔过去。他们伸手接住,嘻嘻哈哈地凑到桌上的蜡烛前点燃,就聚在一起吞云吐雾,互相打趣。
这时,在酒馆对面一间小饭馆的角落里,乌仁图雅和妹妹用围巾遮着半张脸,缩在卡座里,仔细打量着对面。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那几个黑仓会的人出了酒馆,扬长而去。他们脸上都带着笑意,显然对谈判的结果比较满意。
过了一会儿,阿拉格巴日走出酒馆,横过狭窄的石板路,进了小饭馆。他笑着与柜台前的老板打个招呼,便走到角落里,坐到乌仁图雅身旁。
“谈妥了。”阿拉格巴日拿着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这才长吁一口气,“利息就在今天截止。五天内,我们连本带息,将所有款项还清,这件事就算了了。豪尼大哥做担保,我们双方都很放心。”
乌仁图雅长出一口气,“太好了。”
乌仁娜到底年轻,被现实鞭打的时间相对较少,因此依然性如烈火,不像姐姐那么好性子。她看向阿拉格巴日,直爽地问:“你什么时候来我家求亲?”
阿拉格巴日的脸红了,“那个……我什么时候都可以,就像你父亲那边方便吗?”
“有什么不方便?”乌仁娜哼了一声,“你跟我们一样,没背景没势力的,就算我们给你打借条,也不靠谱。等我姐姐嫁给你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你也不用担心我们会跑了,白白损失那么大一笔钱。”
阿拉格巴日被她说得面红耳赤,“我可没有那意思。”
“知道你是好人。”乌仁娜没好气,“你可长点心吧,以后别做滥好人。”
阿拉格巴日知道她是嘴硬心软,怕自己胡乱帮人,把自己的家底都毁了,因此笑着对她点点头,“我明白。你姐姐又不是别人,我当然要帮。至于其他人,我不会那么滥好心的。”
乌仁图雅很不好意思。她知道妹妹的性子直,以前怕自己吃亏,现在认同了阿拉格巴日,就连这个未来姐夫也一半担起心来,就害怕以后会出什么意思,让姐姐伤心。她这个做姐姐的一直都很疼爱妹妹。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姐姐都是那个姐姐。
妹妹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乌仁图雅羞涩之后便镇定下来。她侧头看着阿拉格巴日,柔声道:“你也不用急。”
阿拉格巴日温情脉脉地握住她的手,“我之前去你家看望了伯父,他与我说了很多话,精神也不错。伯父是长辈,我和你的事一直瞒着他,我心里很不好受。这次我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正式上门提亲。”
乌仁图雅看着他,唇边有了一丝微笑,温柔地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