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棠舟
光焰微弱地跳动着,把迟宁笼在圆圆的光圈里。
迟宁以为今夜会很难入眠,他靠在床头,手指翻动书卷,半晌,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忘记了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毫不意外,又是同样的噩梦。
像穿过很遥远很遥远的时间去看一幅画像,一切都不甚清晰。
原先鲜亮的颜色晕染模糊,变为黑白。
一柄弯刀刺过骨肉,穿透了手腕,把迟宁钉在了柱子上。
“到底是哪里?难道要我一寸一寸地试?”
迟宁面前那人凶兽般咬着牙,甚至能听见他牙槽咯咯的响声,咀嚼骨头似的。
迟宁听见他说:“不如先从眼睛开始。”
这样的情景迟宁近期梦见过许多次,他甚至清楚自己在梦魇中。
他鼓足了所有勇气问:“你到底是谁?”
对方哈哈大笑,声音都是扭曲的:“你死之后,我就是炎北的王……”
短暂的睡眠至此结束。
迟宁猛地睁开眼皮。
胸前背后都是汗涔涔的,轻薄的衣料贴着身子,随着胸腔沉重起伏。
空气冷得冻上了冰,迟宁梦中激出的那点虚热很快消散地无影无踪。
炎北,炎北。
迟宁每次都在梦里问同样的问题,每次的答案都指向最北方。
他得往北边去。
既使落入圈套。
迟宁下了床,拖着发麻的双腿,去外面透气。
朔风凛冽,月光白惨惨的,照得庭院里像结了一层霜。
顾凌霄坐在迟宁屋前倒数第三个台阶上,随意地曲着两条长腿,像是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
迟宁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坐在顾凌霄旁边。
两人都没有开口。
顾凌霄还存着气,迟宁搓了搓衣角,慢慢组织言辞。
“到时间了,”迟宁说,“你要去参加明年的阳曦会武。”
“我的小徒弟是块璞玉,值得摘下天下头一份的荣耀。”
顾凌霄身子往后仰,手臂撑在上几级台阶上,不答。
迟宁在空气里呵出白雾:“我的路越走越窄。我手里有什么呢?顶多有摇光殿,你一辈子跟着我,最多做个三峰主。”
顾凌霄终于回答:“摇光殿是大师兄的,我不与他抢。”
“我是你师尊,总要打算给你些什么。”
“师尊总是知道怎么样让我伤心,”顾凌霄指了指自己胸口,“像用把刀剜在这似的。”
顾凌霄起身走下台阶,弯腰,捏着迟宁的下颚,逼他抬头。
顾凌霄眉眼间的少年气还留着,身躯已完全长成男人,肩背宽阔,挡住了迎面而来的寒风。
“师尊对我说这些干什么,想疏远我,冷落我,你不知道我有多疼。”
“阿霄。”迟宁站起来,伸手去揽顾凌霄的脖颈。
两人之间隔了几级台阶,顾凌霄怕人摔着,提着迟宁的腰把人托起,抱下来。
迟宁眼里转着光,水盈盈的,宛如月色揉进雾里。
“喝些酒吧,喝些酒再谈,我好冷啊,阿霄。”迟宁伏在顾凌霄肩窝里,像逃避也像沉溺,“我什么都给你……”
第55章 云雨惘然
指节从迟宁流泻而下的发丝间穿过,顾凌霄喉头发紧:“都给我……是什么意思?”
迟宁答非所问,仰着头,凤眸透出点旖旎:“想喝酒,萧镜走时埋在桃花树底下的那坛。”
无论迟宁做什么决定,好像都和酒脱不开关系。
风雨夜在小舟上是这样,此时亦然。
他太保守了,一颗心惯常是冷的,要用烈酒浇透了骨髓,才敢说些做些放浪形骸的事。
迟宁卧房里,小方桌两侧,二人对坐。
一大坛梅花酿被喝光,迟宁用手撑着侧脸,把酒杯底朝天翻过来:“没了?”
“没了。”顾凌霄道。
顾凌霄不算醉,只是额角发胀,喉咙里很干。
他走到迟宁跟前,低头瞧他:“醉了么?”
迟宁摇头:“酒没了就该做正事……”
顾凌霄腰间一紧,是迟宁的手臂环了上来。
迟宁的身子罕见地发热,像三伏天里的积云蓄饱了水汽,轻轻一碰就能缴出雨水来。
迟宁坐着,侧脸贴在顾凌霄小腹位置,睫毛不住抖着。
顾凌霄挤出一丝理智,问:“到底怎么了?”
感到腰间的手往下拉了拉,顾凌霄半蹲下身子,和迟宁平视。
迟宁身体前倾,吻在了顾凌霄的眉骨上。
只吻上了还不算,嘴唇还慢慢移动,描摹着那道棱角。
“你不想要吗?”迟宁的声音哑而蛊惑,气息细细洒在顾凌霄皮肤上,激出一阵痒。
单这一声,顾凌霄能把命都给了迟宁。
他们不知何时纠缠到了床上。
两人都有酣畅的醉意,冬日的寒风被隔绝在外。
床褥被折腾地杂乱,迟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黑发黏湿在鬓边。
迟宁摸着顾凌霄的心口:“你不是气吗?气我对你有所隐瞒,疏远你。我这样补给你,阿霄,我很在乎你。”
换来顾凌霄狂乱的吻。
顾凌霄抓着迟宁的手,更用力地按在心口。
皮肉之下擂鼓般,一声一声,说着少年人的心动。
迟宁不是断绝了七情六欲。
从程翊风埋伏的客栈中出来,小巷里,顾凌霄愿意抱着他的时候。
迟宁看见了顾凌霄身后的万丈阳光。
他也有赖以生存的浮木了。
有人拿他当跳板,有人敬他如神明,有人恨他入骨髓。
人情纷杂,顾凌霄那么认真地看着他,说要保护他,帮他对抗世界。
两人的身体挤在一处,空气都被压薄了,迟宁听见顾凌霄问:“师尊当年为什么要带我上山?”
迟宁喘了口气,吐息绵长:“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怕人间不能好好对待你。”
当年迟宁在荒野里救了顾凌霄。
迟宁和这个小孩的约定是,到了村镇上,小孩就要一个人走。
隔日,他们就到达一处热闹镇子。
大街上,是顾凌霄主动松开迟宁的衣袖,很听话,毫不留恋似的。
迟宁走到长街尽头,转过身回看的时候,顾凌霄还站在原地。
眼睛一直看着迟宁,脚底懂事地一动不动。
街上熙攘喧哗,迟宁见到顾凌霄被位行色匆匆的大人撞了一下。
那男子很是生气,用手狠推顾凌霄的额头,嘴里骂了句什么。
人群波浪似的从迟宁身边经过。
两人像随时会被人潮冲散的沙石。
迟宁当时浮现出一个想法: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迟宁挥别过许多人。
离开某处,奔赴某处,人之常情。
唯有这次觉得伤感。
山川湖海阻隔,千万个日夜里,失去联络。
“命运太脆弱了,”迟宁动情地吻顾凌霄,“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你这样情况的孩子,我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所以回去找你。”
顾凌霄像跌入了极尽美好的梦里。
他最期望得到的乍然得到,迟宁说的每一个字,比顾凌霄梦过千百遍的还要甘美。
“除了悲悯,阿宁,我希望听到你的一声喜欢。”
“喜欢,”迟宁说,“喜欢你……”
迟宁目光里混着醉和冲动:“你怎么会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