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乌色鎏金
他伸手一把将郦长行拽至面前,紧盯着他的双目,一字一句道:“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吧?”
郦长行半分不躲,迎着他的目光缓缓眨了眨长睫,叹道:“都到了今日,卓哥还不信我……”
卓钺一把丢下了他,冷道:“过了今日,我才会信你。”
又是一声炮响,众军将立刻整队营外集合。此时娄家军居中,左右军夹于两侧,浩浩荡荡的两万人马集结完毕。经过近两日的集训,众卫所残兵随做不到“行进退止如同一人”,却也列队明白清肃,再无行列不齐、搀前越后、疏密不一的情况出现。
卓钺手持哨官认旗,耳听变号炮响过一声,眯眼却见前方中军方向的主帅五方旗向东北方向一晃,随即各军、各营的五方高招旗、认旗立时相继往西北挥动。卓钺立刻高举手中哨官认旗,随同全军一同传令。
一时间,苍青的北疆天穹之下旌旗高飘,深冬初春的烈风呼啸而过挂起五色的飘带,并带起了无数兵将盔上的如烈焰炙烧的瑛穗和腰间盘龙般的武带。然而任那风再如何逆人而吹,飞沙走石,兵将手中的旗帜却坚定不移地指着东北的方向,如认准月升之地而长啸的群狼。
风吹战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
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送毛伯温》,朱厚熜)
整齐的两万将士同时开动,缓缓向着西北的方向行去。
行军之中,不可擅离队伍、也忌言语喧哗,两万多人的军队一起开动,除非是轻装急行否则快不到哪儿去。卓钺走在队伍之中,心中暗暗盘算着前进的方向。
中兴城处于应州腹地,再向东北,是一片开阔平坦的砂砾地带。此处地势低平,无树木丛林,亦无山峦关隘,立马眺望目力可及旭日东升之极,平原之上零星散布着几座土夯小城。这段地方,最难设伏,却是草原人最擅长熟悉的地形。如若他是主将,定不会将第一战定在这里,哪怕隐于中兴城墙之后以守为攻,也比在开阔地带大开大合地迎战草原铁蹄得好。
卓钺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些他能想到的地方,娄氏主将会想不到?他拼命回忆前世此时,却怎么也记不起有什么特殊的事件发生。洪武二十六年之初,他们应该屡战屡胜才对,不应该打过什么败仗。
难道今番命运轮转,世事也产生了什么变化不成?
然而怎奈他只是小小的一介哨官,参与不到中军决策之中。纵然满腹狐疑,也只好随着大军缓缓前行而去。
大军自清晨行至晌午十分,除中间短暂休息过一刻钟喝水打尖之外,从未停下过脚步。卓钺估算了下,此时已行出了约五十里。
赶了这么远的路,所有人都疲惫不堪。就连早上刚刚洇过的马,脚步也渐渐慢了下来,不情愿地打起了响鼻。刚刚出征的激动忐忑和兴奋全在一步复一步的行军过程中,磨得消失殆尽。众军身体上本就已疲惫不堪,心里却还绷着一根线——一根不知何时便要与札干敌军狭路相逢的弦。
身上的累,如身负万担;心里的累,如头悬利刃。
渐渐地,被出征锣鼓点燃的士气一分分地泄走,士兵们望着远方之路的双目渐渐变得空洞茫然,刚开始紧握着兵刃的手也松了,有些人索性将长刀和长枪扛在了肩上,脚步也拖拉了起来。卓钺呵斥了几遍,让众人拿好兵器,随时做好迎战的准备,可却鲜少有人真正遵从。便如那“马上房子”——只是眼前奉承过去,心中已不然其言。(《练兵实纪杂集·登坛口授》)
都走了这么长时间了,前面的路好像无穷无尽似得。敌人在哪儿呢?把兵器从我肩上拿下来不过只要一瞬,想必等见到人了我再准备应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卓钺心中焦急,却怎奈大军已惫,军心再难聚。
怎么回事儿!他简直气得头顶冒烟。中军的那些将领们是眼睛瞎了么,竟然看不出此时本军是妥妥的败相?难道主将和他一样是从阎王门前溜达回来的,带兵打仗的技法讲求全都撂在忘川河里了?!
趁无人注意,卓钺侧身来至小嘎身旁,低声冲他急速道:“一会儿若有情况不对,护好小关和老张,自己小心。”
小嘎目光一闪,无声应下。
张老黑是个脑子长在脚上的莽汉,一打起仗来就热血沸腾完全不会观察形势;而关曦明又是第一次上战场。算来算去,他能依靠的人只有小嘎。
风声鹤唳。
刚开始,他以为自己捕捉到的是风吹砂砾之声,但很快那声音便格外清晰地涌现了上来——
那是马蹄踏地急奔而来的声音!那如战鼓擂擂,却夹杂着杀意的声音,已经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卓钺捏紧宣花斧,骤然回头喝令道:“警戒!”
敌兵来了?众士兵茫然四顾,可周遭依旧是一片平静穷山苦水,哪里有见草原敌兵的模样?可他们不知,草原军坐下马速奇快,若等看到敌兵再准备应战便已经来不及了,经验丰富的将领通常都是听声辨别敌人方向和距离。
卓钺浑身绷到极致,双目紧盯着中军方向的五方高招旗。耳中愈发接近的铁蹄之声愈发清晰,一声一声,奔腾着蹋在他的脑仁之上,踏得他头痛欲裂。他只能眯眼紧盯着那中军的旗帜,只要那旗一动,只要一动,他便——
映在那苍青远天的旗尖,终于轻轻晃动了一下。
“举刀!准备——”怒吼自他胸膛之中喷涌而出,手中的哨官认旗蓦地直冲上天,疯狂摇动。可还未等他的那声音落下,一阵更为凌厉的声音便破空而来,那凌厉之声那么熟悉又深刻,与他最深最恐惧的回忆交相重叠,一时竟仿佛有了回音——
那是苍羽离弦之声!
卓钺大吼着“藤牌手警戒”,可他的声音却淹没在了一片惊呼和刀剑乱舞的叮当声中。
众兵将早将教场里排演好的队形忘了个一干二净,藤牌手也早丢了自己的藤牌,惊恐地拿着配刀在乱晃,一个不慎还伤到了旁边的队友。人挤人、人挨人的军队慌成一团,有人高喊着“蛮子来了”,大部分人挤在队友中间根本没有看见敌军人影,可看不见的东西更加恐怖,还有人情绪崩溃推搡着要挤出队伍——整整齐齐的队伍顿时溃散。
卓钺大吼着维持秩序,一脚将几个踩踏了同僚的逃兵踹回队伍。他眼睛一瞥,四下其他方队众人也乱成了一团。有人在哭,有人在喊,鸟铳手、长枪手、藤牌手早忘了自己的职责所在,有刀的乱砍瞎砍,没刀的哪怕抢别人的刀也要来护在身前。
黑漆漆的后脑勺乌泱泱得上下起伏,如潮起之浪,卷起无数慌乱颠簸。
卓钺的三营零玖队位于军队最外侧,是溃散得最为迅速。卓钺一边警戒前方敌军,一边又呵斥逃兵,从未有如此慌乱之时。匆忙间有人一拉他,回头却见是小嘎,此时正满脸大汗厉声喊道:“卓哥!别管他们了,你自己小心!”
卓钺一把按住一个乱挥长枪的小兵,回头吼道:“别管我!自己警戒!”
此时队伍已由坚垒溃散为散沙,四处是奔逃的残兵。卓钺心中大恨,但亦知越到此时越不能慌,目光扫寻着远方的中军五方旗,大声道:“向中军靠——”
小嘎紧盯着他背后的双目蓦地收紧,把刀上前失声厉吼:“卓哥小心!”
一股刺骨的凉意如脱缰之马向卓钺后心奔来!卓钺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怒吼一声四肢绷到极致,腰如拉满之弓用尽全力向右侧闪去。可那熟悉的寒意来得太快太急,他几乎感到侧腰之处已隐隐痛了起来——
“卓哥!”
一道残影闪过,卓钺被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人兜头搂住扑倒在地。两人齐齐摔倒在砂砾之地上,激起一阵石土飞扬,与此同时小嘎举刀击飞了那支冷箭,蓦然回头看时目光一愣又是一冷。
卓钺被扑得头晕眼花,嘴里吃了好几口沙子,呛得连连咳嗽。一双手臂正紧紧地箍着他的腰,两人的双腿缠绕在一起,身子也紧紧贴着。卓钺被压得差点儿又吸进一口沙子,挣扎着睁开眼时,却恰巧撞入一双低垂的眼眸。
在这沙石飞扬什么东西都脏兮兮灰蒙蒙的战场之上,这双眼睛却干净澄澈得不可思议,仿佛一汪刚被细雨沐泽过的春潭,两人离得这么近,卓钺甚至能从他的瞳孔中看到一个狼狈不堪、满头大汗的自己。
郦长行微喘着,支撑着抬起手,用拇指擦去了卓钺眼下的一片脏灰。周遭是万马奔腾、硝烟弥漫的战场,可哪怕世界万物崩塌离析,这一刻他们二人也只闻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
卓钺只觉胸口失控般猛地一跳,抬手便想推开他,郦长行已先一步起身抬手将他拉了起来。卓钺踉跄站起,抬眼瞥了下郦长行,简单地道:“……多谢。”
郦长行抿唇一笑,轻飘飘地瞟了眼阴沉着站在一旁的小嘎,轻声道:“卓哥无事便好。”
“关曦明呢?”这小子出征前明明保证要照顾好关曦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