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柴万夜
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怀疑,该不该多想,有的时候大脑都已经开始运转了,我却又开始害怕自己的疑虑是没有必要的庸人自扰。
不思考的时候,我确实非常幸福,仿佛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些可怕的事情。但每天捏死蚂蚁的时候,我又会想起邓齐惨死的模样,他就像一个阴魂不散的鬼魂一样,死死地缠着我,有的时候,我甚至怀疑,这个“邓齐”,会不会是我的一个错觉,一场噩梦。
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呢?我应该保持怀疑,眼看着自己朝着发疯的道路一路狂飙,还是就此停止思考,永远地过上宁静的生活呢?
我还要不要,每天捏死一只蚂蚁呢?
我的心里已经出现了一个裂痕,我太期待平稳而宁静的生活了,长久未见的邓齐就像一个虚拟的人物一样,每天播放的画面也逐渐变为了反复观赏的电影,失去了最初的触动。
“哎哥哥,”艾里突然冒出,在一旁朝我挤眉弄眼,手里还提着他的那个茶壶,“喝点养生茶补补脑子呗。”
这不是养生的吗哪里能补脑子了……我在心里无声吐槽着。
说起来,在这个世界里,艾里第一次给我泡养生茶的时候,我激动得差点把茶壶给掀翻了,但最终因为要品尝一下茶的味道,努力地靠着意志力把自己按回了座位上。
当时的艾里被我吓得红了眼,或者也有一部分是他自己装的,长长的睫毛上挂着几滴晶莹的泪珠,楚楚可怜,看上去恨不得躲进我的怀里,好好地打个滚,撒个娇。
当然事后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茶的味道,和邓齐泡的,一模一样。一样的微苦,而后甘甜。我从来没有在第二个人手中喝到这个味道的茶,更别提他们总是一同宣传的“养生”功能了。
绝对是同一杯茶。
老实说,他们三人和邓齐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已经放弃了思考,因为一旦涉及到这个问题,随后而来的就是对这个世界的无限否定,就像是多米诺骨牌的崩塌一样,又会给我带来一夜的无眠。
“又考这么差?太笨了吧你。”身后突然传来了毕非的声音,他照例开始了对我的嘲讽,而后很快把双手降落在我的肩头,一边数落着我,一边给我大力而细心地按摩着肩头。
在“宿舍世界”的时候,我只和他们三人“单独”相处,因此,从来没有一个对比对象。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毕非所谓的“冷嘲热讽”到底是什么东西——根据我的观察,大概类似于幼儿园男生对喜欢的女孩子打打闹闹的水平。
是的,一开始我只以为这是他嘴贱,可后来慢慢熟起来,才发现他还真的只对我一个人这样。再加上他在“宿舍世界”的时候就比较笨嘴拙舌,我这才明白过来,这家伙的所谓嘴贱是为了什么。
居然是和小孩子一样,为了引起我的注意而已。
所以,现在我也能从容不迫地对上几句话来,甚至说,逗逗他。
“怎么,你过了吗?聪明蛋?”我故意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实际上,我早就知道,他的高数也挂了——不过,他整天一下课就去打篮球,考试前也没有程成帮他补习,挂科确实还说得过去。
毕非一下子支吾起来,透过镜子,我可以看到他的耳朵开始慢慢变红,不过,手上的力道倒是一点都没有变小,按得我舒爽无比。
我这边正爽着,忽然听到一旁的艾里不爽地开始朝毕非开炮,而程成则在一旁挂着微笑,假模假样地劝了两句,立刻达到了火上浇油的效果。趁着这两人吵吵嚷嚷的,我突然想起自己还未交的作业,于是揣上书包,溜之大吉了。
*
我和班长在图书馆见面,班长睫毛弯弯,长得很甜,很可爱,可说出来的话一点也不可爱。
“不行,还是不行,”她板着脸,很严肃地告诉我,“现在全班只有你一个人不行了。”
我顾不上告诉她不要说一个男人他不行,首先为自己三个夜晚的心血又泡了汤而哀嚎起来:“为什么还不行啊?!”
上头的有关部门,也不知道具体是哪个,总之是有关部门,要求文学系的每个学生都参与征文比赛,交稿前还得通过教授的审核,而我,就是很倒霉地没通过审核的那个人。
征文比赛的题目是非常老套的“爱”,很好的命题,很适合大家各显神通,展现自己的大爱小爱——写私情亦可,写家国大爱亦可,这样的命题,包容性极高。
我顺手写了篇爱的群像剧上去凑数,主要写了三对情侣相爱相知的无聊故事,想着自己剧情还算流畅,总不至于给我退回来——不料第二天,还真的被教授退回来了。
直到现在,我改了三遍,都还是没能重新过审——讲真,要不是这场征文比赛算学分,对我这个学分乞丐很重要的话,我早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到底哪里不行了?!”我苦闷地哭丧着脸,恨不得当场饮酒以示哀愁,“是文笔不够好?还是故事不够流畅?还是题材不够新颖……不对啊不够新颖总不能是退回来的理由吧?!”
班长挑了挑眉头,眼睛里透露出一股鄙夷:“我就说你怎么还不能过审,原来连主要的问题都没找到啊……”
“那么主要的问题在哪里呢?!”我很想跪下来求求班长不要再打哈哈了,给我个痛快,直接指出我的不足之处。
班长缓缓道:“教授不是早就和你说了吗……情节重复啊。”
正在这时,图书馆的电子钟声奏响了起来,周围的学子开始收拾书包,准备吃饭,而我也下意识地把手伸入了口袋,准备捏死一只蚂蚁——养成一个习惯需要21天,而现在,每天中午12点时捏死一只蚂蚁,对我来说已经成为了一件必不可少,条件反射的事情。
哪怕在吃饭,在打游戏,在外游玩,我都可以从容不迫地把手伸入口袋,进行这个操作——这也是我对邓齐的死亡越来越没有触动的原因,看一个人死一次,你会痛哭流涕,悲痛欲绝,可看一个人,反复地在你面前死一万次呢?
谁都会像我一样,逐渐变得冷漠吧。
我一边说着“情节重复?这三段爱情都不一样啊?”,一边把手探入了蚂蚁瓶。
班长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周围的学子们开始游动起来:“你好歹也学了三年了啊,文学性质上的重复,和情节的重复,是一个道理吗?”
我无辜地眨眨眼睛,右手开始找寻今天要捏死的蚂蚁。
“你写的三份爱情,表面上各不相同,可当我们去概括的时候,只会用一个词去形容它们,”班长认真地看着我,“全部都是——日久生情。”
我捏蚂蚁的手突然慢了一分,导致那只蚂蚁从我的手心里溜走,重新回到了瓶子里。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做出这样的反应,但一直以来的直觉告诉我,我得认认真真地听班长讲完接下来的话。
图书馆开始了中午限定几分钟的人声鼎沸,收书声,椅子挪动声,学子之间的叫喊声,空调声,这些杂乱的声音,混着班长清晰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朵。
“教授让我转告你,如果要写群像,就得多写几种类型的爱情,而不是不同的情节。”
“除了日久生情之外,文学上还有很多很多爱情的类型,比如——”
我的眼睛逐渐睁大,蚂蚁在我的手掌里半死不活地挣扎,周围的声音开始消失,只剩下班长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回放。
“比较常见的,比如一见钟情,比如欢喜冤家,比如青梅竹马,比如相爱相杀……”
与此同时,蚂蚁在我的手心里被碾成了碎屑,邓齐的死亡又一次在我面前上演,而这次,一齐同来的,是他的声音。
邓齐的声音同班长的声音交会在一起,穿过我的左耳,游过我的右耳,反复地在我大脑里闪烁。
“这就是我说世界意志不了解人类的原因了,它简直就像是翻着字典在查找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