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银行有款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我阿娘没了。”
“当时是夏天吧,我记得只穿了一件破了好几个口子的开衫还是好热。盛夏总是连着放晴,不给人淋场雨,歇个脚的机会。我讨了几天钱买个草席将阿娘葬了时,头顶好大的太阳,路上零星的行人路过时都捂着鼻子离开。我为阿娘梳了头,又整理了衣服才下葬的,阿娘生前爱干净,到了地府也要干干净净的,不若阿娘会难过。我拾了石块儿为阿娘刻了碑,上面刻了阿娘的名字。我买不起笔墨,只能拿石子磨尖了刻,手破了也没关系,流血了也没关系,我不疼。我听人说,坟前若是没有碑,会成了孤坟的,孤坟里出来的鬼,阎王不收,所以阿娘坟前一定要有碑的。”
“下葬时我为阿娘梳了姑娘头,阿娘生前总喜欢整齐的梳着妇人髻,可她为谁梳妇人髻?我后来知道当年孟自本同阿娘已经议亲,却要上京赶考,这一去便是许久,想着反正回来也要成亲,便同阿娘提前做了夫妻,可是他没回来。他没同阿娘拜堂行礼,他凭何让阿娘为他梳妇人髻,他不配。下辈子,阿娘做一个无忧愁的富家小姐多好,遇见一个如意郎君,再为他堂堂正正地梳妇人髻。”
“阿娘死后,我就在阿娘墓前一直坐着,我不知道去哪儿。或许我也该死,该随阿娘一块儿去,下辈子和小妹一起还做阿娘的孩子,到时候我会有一个疼我护我的爹,会有一个领着我看月亮不用辛苦做活儿的阿娘,还会有一个爱耍小脾气的小妹,我攒着零用钱给她买糖葫芦吃。我常这样想。”
孟醒顿住,半晌不说话。
孟何知道故事该告一段落,或许不该继续讲下去了,后来的日子若是没有光彩,还有什么讲下去的必要。
可孟何又想起孟醒一开始提到:他做了左相,还住在京郊的院子。想必还有几番奇遇,他总想知道故事有些什么转折。
所幸孟醒并不累,他继续讲下去了:“后来我被一户人家收养,认了那家户主做义父。当时我在阿娘坟前晕了过去,义父举家从京城搬走,路过便救了我。还说他们有一个早逝的儿子,若是安然活下来也该有我这么大了,见我可怜便收我做了义子。”
“义父人真的很好,收养了许多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还有比我大的,长得好,穿的也好。义父说只要我乖乖听话,他也会很疼我,比对他们还要好。义父还为我治了腿伤,可惜因为未能及时医治,所以没能完全治好,落下了跛脚的毛病,义父发了好大一通火,说着跛脚的男孩该多么难看,走路一跛一跛该多么让人厌烦。我猜想义父恐是怕我将来不好娶妻,妻子会嫌弃我跛脚。还是我劝的义父,我说我将来不想娶妻,跛脚也能在义父身边尽孝,他才熄了怒气。”
“义父给我买好料子做衣服,吃食也是好的,还让我去上了私塾。私塾里的先生特别喜欢我,总夸我聪明,将来一定能有大作为。好像一切都忽然发生了转变,我过上了和从前完全不同的生活,初时我常想,若是我爹不是孟自,或许我一开始就能受到这些疼爱。我特别想阿娘,看着月亮想,只要是晴天能看到月亮的时候我就想,先生夸我的时候我也想,我想阿娘会高兴,我会在有月亮的晚上给阿娘背书。”
孟何听到此处,觉得已然没有再听下去的必要了,孟醒遇到了一个人特别好的义父,供他上私塾,想必后来孟何坐上宰相也是他义父悉心教导的结果。至于忘冥为何留孟醒在黄泉待着,他尚且没有头绪,或许同孟醒一生未娶妻有关。不过今日他实在是乏了,正想同孟醒讲声他要去歇息了,故事明日再讲,孟醒却冷不丁的道:“义父很好,所以我杀了他。”
“我第一个杀的人就是他。”
“什么!”孟何顾不上方才要同孟醒讲要去歇息了的话,不可抑制地发出了一声惊叹。
“那一家人都很好,上下一心,义父喜欢的人会受到特别好的待遇。像一只领头羊带领着羊群往某一个地方走,那个地方是深渊还是草原,领头羊后的羊群不关心,他们只跟着领头羊走,不需要有自己的判断。我顾虑着他们可能只是听义父的吩咐,所以我只杀了那只领头羊。他们该庆幸有一个领头羊,到达深渊时领头羊先掉了下去,他们才得以活命。”
孟醒说这话时表情甚至没有什么波澜,仿佛他杀的不是他方才口中对他多么好的义父,而是一个早该去死的人。对比之下,孟何便没有那般云淡风轻,他甚至想要拍着桌子站起来,质问孟醒为何这样对待口中的恩人。好在他忍住了,他想自己或许是过于劳累,情绪起伏没什么定性,又或许是去了一趟凡间,对自己有了什么影响。不该,他不该这样的,他该云淡风轻,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听客的姿态,只管听才对。为别人的人生感到悲愤,不是他该有的情绪。
孟何感觉没有那么乏累了,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后续,可孟醒却顿住了,迟迟不开口,是在思忖着该如何继续下去吗?还是,在为他杀了义父找寻一些当时以为必须要如此做的借口?
他想着他白听了孟醒的一生,在孟醒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时,他总该开口说话,引着故事往下走,他将手肘撑在桌案上,掌心托着脸,显出一副他并不是很在意后续发展的样子,懒懒的同孟醒开口:“他做了什么,你为何杀他?”
总有些人人前装着绵羊般温和的脾气,关起门来露出本来面目,实际是一匹嘴角渗着血的狼。或许孟醒义父便是这样的人,谁说的准。
孟醒没有立即答孟何的话,只带着迷迷瞪瞪的眼神抬起头来看着他,像是方才孟醒打了个盹儿,此刻才醒,盯着孟何看了片刻才道:“你也觉得杀一个人总是需要理由的吧?所以若是阿娘知道我杀了这么多人,会念着我有缘由,不会怪我的吧?”
哦,原来是想他阿娘想的入了神。可他阿娘早就喝了孟婆汤走了,投胎去了,转世去了,半点不会记得他,何谈会不会怪他。照这个时间差距来看,下辈子,他做不成他阿娘的孩子了,想必也不会有什么交集。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所谓,总之下一世是一个新的人生罢了,管你前世如何如何,谁在意。
☆、妄人间肆
孟何不答,他知道孟醒会有答案,就像一开始他问他会不会有人在此等他一样,他自己总会有答案。
孟醒迷瞪半晌,主动开口继续讲下去,讲他的缘由,讲他的苦衷。即使不会有人在意他的缘由是什么,判官也不在意。
“我那义父表面是个善人,实则收养那些流浪的小男孩是为了自己的私欲。他有个癖好啊,喜欢将不大的男孩子捡来养,养个几年,等那孩子全身心地信任他,依赖他,便将那孩子关起门来奸污了。他喜欢看那孩子第一次被关起来绑上手脚时不可置信的表情,他们眼里的痛苦和不可置信令他享受。”
“义父为了避免孩子太多被人怀疑,隔几年便会换居所,□□的频率也很规律,家里养着一个最大的供他开心,再有一个养了几年的备着,最后还有一个刚领进门没多久的。其实当时义父家里已经有一个小的了,收养我或许是个意外。他也不是所有流浪的男孩子都会收养,面相不佳的不要,身体残缺的不要,个子太高太小都不要。我想这也是当时大夫说我的腿不好时,他暴怒的原因。”
孟何仔细打量了面前鬼的容貌,苍老的脸上满是皱纹,面皮也不紧致,看不出当时长得多好看,倒是高鼻薄唇尚且能窥得当年风采之一二。
“那些被伤害的孩子多数都被圈养,他们甚至对外界失去了兴趣,不愿意走出那个院子。可是随着年龄的增大,他们会被义父厌弃,赶出院子,至于鸟出了笼子会怎样,养鸟的人不会关心。当时被捕来圈养时他们没得选,后来养鸟的人打开笼子要放了他们,走不走他们也没得选。”
“当然,我并没有那么特别,我不是第一个想要杀了义父的人,可是没有人成功,我猜缘由是他们沉不住气或者不会演戏。或许我成功的原因就在于这些我很会。”
“曾经有几个人想过要杀义父,我不知道。我只撞见过一个,那个我进园子时就养的很好的小哥哥。小哥哥很聪明,念书也很好,据说当时因为一场意外家破人亡被义父收养,我偶尔下了学去找他读书。”
“那天教我的先生身体抱恙,下学早,没人来接我,我便自己走回园子,想去找小哥哥。小哥哥房门虚掩着,我从门缝里看见他举着刀要刺向义父,明晃晃的刀面,尖锐的刀角。我差点要推门进去了,我想义父待我那般好,若是小哥哥要害义父,我必然要上去挡刀的,我愿意为那么好的义父挡刀的。”
“可是小哥哥没能刺中义父,义父防着他呢。”
“义父将他绑在椅子上……”
孟醒沉默了。
“我吓坏了,许是天性,我没有出声,我知道若是不能救别人便要想法子自保。”
“绝望嘶哑的叫声从屋子里传来,我怕有小厮听见声响过来看,便躲起来。可是没有。纵使有小厮拿着扫帚路过,也是头都不抬一下。原来一个园子里全是帮凶。”
“我不是那种一锤子打死所有的人。从那日起我便留心义父收养的那些孩子们以及义父对他们的态度。我确定了心中的猜想,为了自保故而一直防着。”
“后来陆续有两三个比我大很多的孩子被送出园子。我装作不知情问义父他们都去了哪里,园子这么好为何不一直待着。义父讲说他们大了,要出去自己闯一闯了。可我分明看见有人没能从屋子里走出去,有人被送出去时扒住门死活不愿意出去的,出去怎么活呢?能娶妻吗?能每夜不做恶梦吗?能安稳过一生吗?”
“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我当时对义父讲一句我长大后不走,一直陪着义父。义父没有意识到我有什么问题,反而笑得很高兴。”
“看我多会演,我想的很清楚明白,我或许可以跑出去,可是出去又怎么样呢?我或许能活下去,可是不能念书,不能考官,不能向孟自报仇。所以在园子里待着又怎么样呢,园子里有那么多比我大的男孩儿,怎么轮也不会那么快轮到我。瞧我多阴暗,别人可以去死,我不能,别人要挡在我前面,被我用来做挡箭牌。”
“其实那一年我不过十岁。”
“我哄着义父,顺着义父,让他对我没有戒备,让他觉得我对他感恩的不得了。我记得小哥哥为何没有成功,义父知道他聪明,必然不会乖乖就范,知道他有杀心,防着他。我想过了,在义父准备动我之前下手。”
“我在园子里待了许多年,那几年面具像是长在了脸上,装病买通大夫这种小伎俩更是不知道用了多少遍。那几年,我读了许多本医书,终于找到一种草药能让人短暂的浑身被抽取力气,双腿一软摔在地上。”
“义父时常要去一个庙里祭拜,那庙在山上,山路难行,若是碰上阴雨天,路再滑一些,我想摔断个腿应该是不成问题。”
“许是天都要帮我。义父出门前天还是晴朗的,午时未过便开始积蓄乌云,没几刻便下起了暴雨。事情也如我所料,义父走到半路体力不支摔倒了。”
“谁知他磕到了头,大雨天山路上也没什么人,没人及时发现他受了伤。等管家意识到事情不对时,他竟就这样死在了山路上。其实我没想过他死的那么干脆,我想着他要是能摔断个腿,我慢慢耗死他的,躺在床上死应该是最舒服的死法了?我不知道,我猜的。”
孟何听着皱了眉,道:“他死了没人怀疑你吗?”
孟醒道:“当然有,但是堵住悠悠众口不是我的分内之事,那是他发妻的,也就是我的义母。”
“义母同义父早已不合,她之所以帮着义父瞒着这些腌臜事,不过是为了义父的财产。对于义父之死,迅速翻篇儿对她来说才是最有利的,不论义父是怎么死的,她只要一口咬定义父就是因为不小心磕到了石头,是意外,衙门的人会强制验尸吗?他们闲的慌。义母就算对义父之死存疑,那又怎样,她早巴不得他死。”
“人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舍弃很多东西的吧?至少我遇到的都是这样的人,我自己……也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