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砂
邵景行顿时就愣了一下,不由得再把那个穿得十分素雅而保守的年轻女人看了几眼。那是唐佳没错,但她的声音……
这些出来混的女孩子们都很知道要注意什么,除了妆容衣着,她们连怎么说话怎么笑都是练过的,不说个个声如银铃,至少也要算得上悦耳;就刚才那乱纷纷的招呼,听起来都是莺声燕语的。然而现在唐佳一开口,就把她们全比了下去,仿佛一只百灵鸟落到了乌鸦群里,高下立显。
“景少——”唐佳眼含担忧地把邵景行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露出松了口气的笑容来,“新闻上说得怪吓人的,现在看你没事,这就好了。”
这声音,像丝绒,像咖啡,像黑巧克力,像82年的拉菲……邵景行的词汇库颇有些匮乏,所以这会儿他只能想到这些,再多的就一时想不起来了。
然而这也够了。听这一句话,连邵景行都觉得唐佳应该去唱歌,不然这么好的音质岂不是浪费了?暴殄天物!
只是,他记得唐佳以前的声音没这么好的,难道是经过训练的缘故?可是什么样的声乐训练能把一个人的声音改良到这种程度——不,简直可以说是升华,是脱胎换骨!这个……不大科学吧?
不过这个念头在邵景行脑子里也就是闪了一下就被扔到了一边。科学什么的,离他太远了。何况唐佳怎么脱胎换骨的关他何事?他自己还有大麻烦呢。
只要一想到没钱治病,邵景行就觉得眼前这衣香鬓影酒绿灯红全都没什么意思了,包括唐佳的天籁之音在内。
但是其他人显然都觉得很有意思,邵景行又不好刚来了就走,也只能坐下跟他们敷衍。
唐佳亲手接了服务员端上来的酒,只给邵景行倒了浅浅一个杯底:“虽然说没事,但景少刚出院,还是少喝点吧。”
嫉妒她的可不止一个人,立刻就有人笑了一声:“两年没见,佳佳还是这么关心景少啊。”当初不是你一副清高样儿地跑了吗?怎么,现在又想吃回头草了?
“是啊——”有人跟着帮腔,“你这一走两年都没消息,还当你把景少忘了呢。”
唐佳脸上不由得有点发热。当初她刚认识邵景行的时候,的确没把他放在眼里。
不错,邵景行是出身好,又有一副好皮相。但真要算起来,比他有钱的、有势的还多着呢。更何况这位少爷——怎么说呢?唐佳总觉得他少股劲儿,就好像做纨绔都做得有点心虚似的。
说花钱吧,他也不小气,可也没有别家富二代那种拿着钱往水里扔就为听个响的劲头。说得量化一点儿,一掷千金他可以,一掷万金他就不干了。
说玩闹吧,他什么热闹都能凑凑,就是不疯。不说别的,单说他不熬夜这事吧——好端端一个大男人偏要睡什么美容觉——不熬夜那能叫玩儿吗?
总之一句话,这位邵家大少就跟圈子里传的一样,当真是个二货怂货。这样的人,纵然是含着金水瓢出生,也一样没出息!
唐佳那会儿心气也高,当然不想跟这位不学无术的大少爷厮混,于是转身就溜了。谁知道两年之后她还得回来,试一试这位大少爷是不是真像圈子里说的那么大大咧咧不计前嫌,还能再给她一次讨好的机会……
不是不难受的。谁也不是天生下贱。但谁让她没人家命好呢?好不容易以为有了出头的机会,却又得上这个怪病。她不能让人知道她有这个病——身后有多少双眼睛红通通地盯着她,巴不得她出点事掉下来,好让别人上位——要是知道了,怕不得欢欣鼓舞地去替她宣传呢!
而且她得的又是这么古怪的病,连拿出去卖个惨都不行……
这么一想,唐佳顿时觉得身上又痒了起来。出门前她才抹了药膏,现在这药膏也不顶用了。
“对不起,我先出去一下。”唐佳随便找个借口起身,走路的时候裤子磨到膝弯和小腿,痒得更厉害了。
“唐小姐现在真是不一样了呢。”有人拿胳膊肘捅了邵景行一下,挤眉弄眼。
“是不一样啊,人家现在正走运呢。”他旁边坐的女孩轻笑着接了一句,“这走运的人啊,走路都不一样。”
“确实是走运。”唐佳一走,这些人说话也就少了些忌惮,“你们知道吗?原本《雪夜》定的主唱不是现在这位,是郑盈盈呢。”
郑盈盈,三十五岁,正当年的著名女高音,正经在百老汇唱过不少角色的。要说《雪夜》定的是她,那倒合情合理。
“可是还没等定下来呢,郑盈盈忽然病了,听说是失声了!”
靠嗓子吃饭的人失声,这可是件大事,有没听说的人纷纷质疑:“怎么没听说?”
“这种事好四处宣扬的?”提供消息的人很肯定,“绝对是真的。要不然这大半年,你们看见她出来过?光说是累了要休息,也没见她有什么大病啊。”
不过真不真的,重点不在郑盈盈身上:“她这一倒,就让替补顶了,这么一个提一个的,就把唐佳的这个角色空出来了。”要不然,哪里轮得着她呢。
邵景行听不下去他们这些酸话,不大耐烦地说:“有运气,也得有实力。”听听唐佳说话的声音,要是唱起来也是这个效果,选她不是很正常吗?
提供消息的女孩子抿嘴笑了一下,不敢顶邵景行:“景少说的是。”但到底还是忍不住又补了一句,“要不说唐佳运道起来了呢,之前听说就是郑盈盈指点过她……”然后她走运了,郑盈盈点背了,这说不准是运气被她吸走了呢。
邵景行懒得听这些不着边的议论:“我去下洗手间。”真是的,一出来就要听这些酸溜溜的话,难道快要死了还得继续听吗?
唐佳一进洗手间,就迫不及待地脱下了裤子。她今天穿的是一条铅笔裤,把腿包得严严实实。好处是无论怎么动作都不会露出什么,坏处就是裤腿挽不上去,必须得把裤子脱下来才能挠到膝弯和小腿。
手才伸到膝弯,唐佳就觉得心头一凉。昨天她才自己做过脱毛,但现在——手指摸上去就能感觉到那里绒绒的皮肤,那些细毛又生出来了,怪不得会这么痒!
唐佳用指甲揪了一下,膝弯一痛,就像拔掉了一根头发的感觉。她把手拿到眼前,指尖上是几根细毛,映着灯光五色斑斓,煞是好看。
但看在唐佳眼里,这东西却像鲜艳的毒蘑菇或是罂粟花一般,让她心里一片冰凉。她低下头去,两条笔直的长腿自膝盖处好像分成了两段,上半段是洁白的皮肤,下半段却是淡褐色,皮肤上还有不规则的菱形斑纹。
唐佳颤抖着手摸了摸自己的腿。开始小腿的皮肤颜色还没有这么深,她只以为是自己忘记保养造成的皮肤干燥。后来严重了去看医生,医生也只说这是鱼鳞病,多半是遗传的,虽然没法根治,但只要不严重就不会影响生活云云。
可是到现在,整条小腿的皮肤都硬化,膝弯后面又开始生毛,这无论如何也不能用鱼鳞病来解释了。
医生又说是返祖症。就像有些人头上身上都长满黑毛一样,都是返祖现象。
唐佳不愿意相信。有谁返祖是返出五彩缤纷的毛来的?而且她害怕,如果病情严重到她脸上也开始长这个,她该怎么办?
好在皮肤硬化的情况到小腿就止住了,可是长毛的部位却在渐渐扩大,现在整片膝弯都长满了,而且每次她脱毛之后,长出来的新毛颜色好像就更鲜艳了一些……
医生推荐了一些激素药物,有些是进口的,不在医保范围之内,价格高昂……
这就是她回头来找邵景行的原因。
第9章 蜘蛛人
唐佳用力挠了挠发痒的膝弯,又拿出一管伪装成口红的药膏厚厚涂了一层,感觉发热的皮肤清凉了一点,她才整理好衣服走出洗手间,迎头就撞上了邵景行。
唐佳知道,除了邵景行,也还有别人对她感兴趣,也愿意在她身上花钱,但那都是有条件的。就算她愿意付出代价,现在这种情况也不能啊——脱了衣服不会吓死人吗?想来不管是什么人,看见她的腿之后都不会再愿意付钱了吧。
但是如果是邵景行,也许她不用脱衣服的。这位“井少”之所以被称为“井少”,跟他多次白花钱没得手的经历颇有关系。不过他本人对这些事倒好像也不怎么在乎,只要是让他看顺眼了,占几次便宜也无妨。不像有些人精明得可怕,看似挥金如土,其实他挥出去的每一分钱都要得到回报……
邵景行正站在走廊拐弯处的窗口抽烟,听见动静转头看了一眼,向唐佳点点头。
这是——专门在等她吗?唐佳心头一热,不由自主地把声音放得更低:“景少——”
她现在的声音非常迷人,尤其是这样低低说话的时候,几乎没有人能抵抗得了。唐佳很清楚这一点,因为她用过几次,屡试不爽——包括她在竞争《雪夜》角色的时候,跟导演的谈话。
有时候唐佳也会心惊。没有人比她自己更清楚,她原本的声音是没这么好的。声乐训练当然是很有用的,但再科学的发声方法也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她能有现在的改变,对外当然说是她有天赋,但——多半还是因为,因为这颗珠子……
邵景行当然不是专门在这里等唐佳的,他只是不想回包厢去听那些人说话而已。站在这儿他能看见窗外的一片绿荫,让他又想起了那片有着巨大蜘蛛的密林,以及霍青。
霍青这时候在干吗呢?他没答应加入那什么特别事务处理科,霍青很失望吧?他一定以为他肯救孩子,就是个舍己为人的英雄了。结果来了才发现是个怂货,一定很失望……
想想霍青做的事,邵景行就更觉得里头那些人说的话索然无味了,连八卦都没啥意思。他正打算抽完这支烟就先离开,却看见唐佳从洗手间出来了——其实开始他以为她是为了躲开那几个女孩的酸话,没想到还真是进洗手间啊。
不过唐佳才招呼了他一声,他就看见她脸色微微一变,低头向自己胸前看了过去。
有什么问题?邵景行跟着把目光投了过去。
唐佳今天穿着件杏色长款衬衫,白色铅笔裤,看起来又干净又雅致。不过她是D罩杯,胸大的人穿衬衫吧……反正邵景行就从扣子间的空隙里看见了她垂挂在胸前的项链。
细细的白金项链,末端垂着的是一枚象牙色的珠子,形状略呈不大规则的枣核形。这东西非石非木,既不是砗磲也不是蜜蜡,要说象牙也不太像。素面无花,看着不大起眼,却似乎有层莹莹的宝光,仿佛被盘出的包浆那种感觉。
邵景行觉得那应该是块什么骨头磨成的。然后,他看见那颗骨珠轻微地动了一下。
一枚会动的骨珠?邵景行觉得自己应该是眼花了,或者动的其实是唐佳,毕竟那颗骨珠就躺在她胸上,所以应该是她的胸动了一下?
胸上!邵景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直在盯着人家的胸看,赶紧把目光上移,表示自己心无杂念。然而他往唐佳脸上这一看,就发现她的脸色可不是“微微”一变而已。
唐佳当然是化过妆的。所谓的裸妆,看起来像是没化妆,其实粉底啊腮红啊唇彩啊一点都不少,只不过画得特别轻薄自然罢了。但就是因为追求轻薄,所以现在邵景行看得很清楚——唐佳的嘴唇已经煞白,完全失了血色。
“你不舒服?”邵景行忍不住问了一句。没办法啊,他这个人就是抵抗不住美色,西子捧心什么的,他不能不问啊。
“啊——没,没什么。”唐佳连忙摇了摇头,过了几秒钟才低下头,轻声说,“可能是最近有点累,没什么大事的……”
她说着,又抬头看向邵景行,一脸关切:“景少身体真的没事了?我是不是不该过来……毕竟你刚出院我就……要是反而打扰你就真的不好了。不过我最近真的不太有时间,又特别担心你……”
邵景行一边听,一边看着唐佳的嘴唇。她的声音很动听,表情也非常到位,如果不是嘴唇始终是苍白的,他大概就相信了。
这不是累的,因为刚才唐佳不是这样的脸色,这种突然变脸的模样,倒像是——吓的。
有什么事把她突然吓成这个样子?
要是别的时候,邵景行多半是要问一问的——没办法,他就是这个毛病嘛——但今天不同,他自己都快死了呢,哪管得了别人那么多。所以他也就只是顺着唐佳的话,敷衍地点点头:“知道你忙。有事情做挺好的,我没什么事。”
这回答可不是唐佳想要的,心里顿时就忐忑了起来,往窗外看了一眼,重新起了个话头:“天气热得好快,这梧桐花都开了。我记得景少家里就有两棵梧桐树的,那次去的时候梧桐花也开了,站在阳台上就觉得染了一身的梧桐花香……”
她说的是两年前的事了,那天晚上她站在邵家的别墅阳台上,邵景行就在她身边。阳台很矮,她清楚地看见一起来的同伴站在下面的草坪上,脸上露出嫉妒的神色。
但是她当时一点都不得意,反而很惶恐。她生怕邵景行会说出让她晚上留在别墅的话,那样她就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了。于是她没等邵景行说几句话就装头晕,匆匆忙忙地找了个借口提前离开了。
不过现在,匆忙之间她也只能想起这个话题了,虽然这可能会让邵景行误会,以为她是让他再邀请她去别墅。要是这样的话,她还得想个办法婉拒才好……
只可惜她说了这话之后,邵景行却并没有接腔,反而有点出神。
邵家的别墅里确实有好几棵梧桐树,而且都有年头了。邵景行还记得自己小时候,邵伯言有时回家早,会带着他去爬树。
说是爬树,其实他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哪儿爬得上那么高的树,不过是邵伯言托着他罢了。这个时候母亲会在一边担心地张着手,生怕他摔下来……
也不知道那个时候她在旁边看着,心里是个什么滋味。那么温馨的场景,在知道事实之后再回忆起来,只觉得复杂难言。
这种感觉纠缠了他十几年。有时候他自暴自弃地想干脆糜烂到底,可过不了多久又会想到他花的这些钱原本并不应该属于他,实在没有挥霍的资格;有时候他觉得该正经成家立业,至少给邵伯言留点香火,可马上又会想到留下来的也不是邵伯言的血脉,有个屁用!
就是这些念头,让他的行事跟坐过山车似的忽上忽下,最后被人送了个横竖都二的外号。要是这么想的话,其实现在死了也挺好,至少不用再这么纠结了。就是不知去了地下再见到邵伯言夫妇,大家该怎么相处。
想到这些,邵景行再也没有跟唐佳说话的兴致了。其实他不傻,大略也能猜到唐佳回头的意思,但他现在自己还缺钱呢,更不用说给唐佳好处了。
“我不大舒服,先回去了。”邵景行把烟头按灭丢进垃圾桶,向唐佳点点头,“麻烦跟他们说一声,以后有时间再聚。”既然没钱给人家,就别浪费人家的时间了吧。
“景少——”唐佳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邵景行转身就走,下意识地用手按住了胸前的骨珠。这个东西,这个东西难道是没用的?可是她刚刚明明感觉到它动了一下,以前每次它动的时候,她都成功了,可这次……
那么,也许这一切都是她的错觉?这东西并不会动,它不过就是颗普通的转运珠,一切都只是凑巧而已。她觉得它动的时候,也许只是被衣服挂了一下,或者是她自己的呼吸影响,又或者……
唐佳拼命地安慰着自己。这颗转运珠是郑盈盈送给她的,之前郑盈盈不是一直过得很好,没出任何事吗?相反的,郑盈盈在送出转运珠之后反而病了,这不正好证明了转运珠是有用的吗?
可无论怎么自我安慰,唐佳仍旧没法放心,甚至还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她耳朵里叫:假如转运珠真的有用,那么郑盈盈宁可失去运气也要把这东西送出来,又是因为什么呢……
唐佳的这些恐惧邵景行当然是不知道的,他连招呼都懒得跟包间里那些人打,就径直回了别墅。
邵家的别墅在不开派对的时候其实相当安静,到了晚上甚至有些冷清。
邵景行小时候,这里还不是这样的,那会儿他的父母都在,经常请朋友过来,再加上保姆、厨子、司机……他简直觉得家里热闹得有点乱。
但等他父母陆续去世之后就不是这样了。
虽然有家财万贯的大哥,邵仲言却要保持廉洁形象,所以他到现在都住着市区九十平的普通公寓,开一辆QQ——老实说,邵景行都弄不懂他图什么——为了不叫人说他用他大哥的钱,别墅这边他自己不来,连老婆孩子也很少叫过来。邵景行还记得,有一年他堂姐就为生日想在别墅请自己同学玩,被他劈头盖脸一顿好骂,最后也没成。
所以邵景行才喜欢呼朋引伴,因为实在太寂寞了。
不过以后就不会这样了。邵景行看了看虚掩的书桌抽屉,里面的两份文件已经被邵仲言拿走了,看来他是不愿意放手碧城的财产的。这又何苦来呢?既不讲究吃又不讲究穿,要爬那么高做什么?
不过现在邵景行也没心思去感慨,他得想办法弄钱。房子不能卖,那能卖的就只有他的几辆车了。
别墅的车库在地下,一到夜间会放下卷帘门——顺便说邵景行觉得这东西一点都不需要,还显得老土,但老保姆刘阿姨当初坚持要装,好像门外就有个贼等着夜里来偷车似的。
不过这种事没必要跟老阿姨认真,装就装了,反正开派对的时候不放下来让人笑话就行了呗。
邵景行按下开关,已经用了好几年的卷帘门质量相当过硬,升上去的时候几乎没发出声音,里面随之亮起了灯光。
车库能停七八十辆车,不过在没有派对的日子,当然就只有邵景行的车停在里头。他前几天开着出去自杀的那辆红色小跑还在4S店里维修,于是这里就只有四辆了。其中那辆银灰色保时捷是他第二心爱的,虽然是二手,但应该也还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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