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怀星
曾经的明宅早就湮没在时光里了,在原本的旧址,他们只看得到一片妖鬼横行的荒地。
然而真的踏进这片区域之后,明义却倏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院子,还有一丛熟悉的竹子。
身边的人不知何时不见了,只有面前的竹子在光下簌簌摇动着,仿佛和明义打招呼。
明义不由自主地向它迈出一步,喃喃道:“小妖怪……”
竹子便真的摇身一变,变成了人形。那人一身喜服,冲他笑道:“回来啦!”
明义眼睛有点模糊了,“嗯”了一声,慢慢向他走去。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也变了,同样变成了一身大红喜服。
他的步子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跑过去的,和眼前人撞了个满怀。
场景一花,眼前人一下子变幻成了这一世贺忱的模样。
贺忱的表情也有些怔然,眼底晶莹,看着撞入他怀里的明义。他原本正伸出手,像是想要拉住谁一样,但如今,他伸开的手臂恰好圈住了明义。
好半天,贺忱才动了。他微微弯起唇角:“回来啦。”
明义在模糊的视线里重重点头:“嗯!”
两人携手走进了熟悉的书房,贺忱一挥手,里面处处便布置成了喜庆的大红色。
再一眨眼,明义发现自己手里也多出一根长长的红绸带,中间结成花状,另一端在贺忱手里。
明义眨了眨眼,把眼里的湿意眨掉,笑了起来:“贺忱。你身上好像还缺点东西。”
他迎着贺忱的视线,轻轻抬手指了一下头顶。
贺忱:……
贺忱面无表情地把目光从明义脸上平移开,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似的目视前方。
但过了一会,贺忱头上忽地出现了一块红盖头。
明义看着贺忱,不由笑得眉眼弯弯。
贺忱说:“你们人类成亲的习俗,我当初记得很牢。但今天,我们谁也不拜。这一世的缘分,这一世的命,不是天地给的,是我们自己挣出来的。我们堂堂正正相爱,无愧于天地,也不曾求于天地。”
“所以,人类的规矩就到此为止吧,下面我们按照我们妖的规矩,可以吗?”
明义点了点头:“好。如今,我倒也不算是人类了。不过妖的规矩我不懂……”
贺忱偏过头,明明隔着一层盖头,明义却能感觉到他有如实质的目光。
贺忱静静看了明义一会。然后,他才开了口,声音似乎带着笑意:“无妨。我都可以教你,不过现在恐怕还不行。”
他边说,边轻轻拉过明义,另一只手撩开盖头,低头印上明义的唇。明义配合地微微仰起头,闭上了双眼。
他们在鲜红的盖头下,安静地吻了一会。
直到周围的一切都消失,贺忱才放开手,撤开一点距离,同时把两人头上的盖头拉了下来。
和尚出现在了旁边,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半天,“啧啧啧”了几声。
“现在的小年轻哟,啧啧啧。行了,问题解决了,你们可以回家睡大觉了,爱成亲成亲,爱亲亲。”
明义:……
贺忱:……
明义虽然有点无奈,不过并没什么其它的反应。贺忱垂着眼睛,耳朵却像是有些发红。
不过很快,明义就发现和尚看着不太对劲。他明显比来的时候苍老了一些,头上也多出了几根白发,竟有点心血耗尽的感觉。
和尚注意到他的目光,随意摆了摆手:“赎罪总要付出代价的,不然老天爷都觉得你心不诚,对吧。本就是我自作自受,而且放心吧,问题不大,我妥妥还能再活个百八十年的。”
说完之后,和尚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行了,现在事都了结了,你的身体也不会再出问题了,你们自己回去吧,我也回庙里给你们看孩子去。哦对了……”
他想起什么似的,回过身:“你身体现在与普通的半人半妖无异,寿命会与妖怪相近,而且以前的各种症状都会消失,比如晚上梦游、焚烧的疼痛、味觉失灵什么的。生活上或许会有些变化,慢慢适应吧。”
“好……”明义有些恍惚。
直到这时,他才真切地感受到了刚刚发生了什么改变——他往后的人生,从此都不同了。他再也不会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再也不必承受随时可能袭来的痛苦和幻觉……他能像个普通人一样,踏踏实实生活,坚信自己能有漫长看不到头的一生。
这一世短短十几年,加上上一世的百年……那些痛苦的无望的岁月,是真的,到此为止了。
老和尚告别之后,明义和贺忱也不再逗留,一起回了宅子。
前一世终究是过去了,而且他们也走到了最圆满的结局。而这一世,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他们还有好长好长的一生要相携度过。
两人都穿着之前那身喜服,贺忱手里甚至还拿着那块红盖头。
等走近宅子的时候,明义诧异地看到,宅子里竟也用红色装点一新,乌木的门上也挂了红绸子。若仔细去瞧,能看到连画上的两个门神头上都戴了红花。
明义:……
贺忱静静推开了门,然后默不作声地转头看向明义。
明义还没来得及说话,猝不及防间天地倒转,他竟是一下子被贺忱抱了起来。
下一刻,他眼前一暗,头上像是被蒙了一块红布。
贺忱的手臂稳稳地抱着明义,速度却很快,没一会就将他带进了屋中。
陌生的气息让明义一下子意识到,这不是他自己之前住的小楼,也不是贺忱常住的楼。
但他已经顾不得发出疑惑了,他被贺忱轻柔地放在床榻上,然后一切都静下来。
贺忱像是屏住了呼吸似的,就这样静静看着他,不作声。
好一会,明义眼前才慢慢地亮起来,是贺忱一点一点揭下了他头上的盖头。
贺忱像是在打开一件珍重的礼物,动作很轻。
然后,他垂下眼,轻轻去寻明义的双唇。他像在勉力控制着自己,但仍旧透出几分急切,好像急不可耐地要确认什么。
先前的事给贺忱的冲击一定很大,明义看出来贺忱一直没能消化,那些东西还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底。而之后发生的事又美好得像梦一样,他大概有些怕。
明义握住贺忱那只掀盖头的手,笑道:“这就是你们妖的规矩?”
贺忱的呼吸骤然一乱。接着,他像是维持不住这样冷静的表象了,突然狠狠扯掉了明义头上的盖头,然后按着明义的手腕,低头吻上去。
明义毫不抵抗地接纳了他,甚至任他用盖头绑住了自己的手。回过神来的时候,明义发现自己身上的喜服都被扯开了大半。
这熟悉的情景让明义忍不住向窗边看了一眼,总觉得某根熟悉的成了精的蜡烛又要忍不住叨逼叨了,满屋子家具也要跟风了。
然而这一看,明义才反应过来,这是一栋全新的小楼,没有神神叨叨的家具们,没有那根话多的喜烛,没有香囊、经书、茶壶,也没有那个喜欢裹着他挨挨蹭蹭的被子。
明义这才恍然意识到贺忱带他来这里的原因。
但贺忱显然对他看向别处的目光十分不满。贺忱忽地俯身吻在明义眼皮上,明义便只得仓促地闭上眼睛。
贺忱的手温柔地抚上明义的小腹,激得明义一哆嗦,他咬着明义的耳朵,声音微带喘息:“你……可以么?”
明义知道他在问什么,难耐地闭上眼睛,点了下头。
闭上眼之后,听觉和触觉就更加分明。他听到贺忱的呼吸一下子粗重起来,然后身上的那只手便动了。
“嗯……”明义忍不住惊喘一声。
贺忱说:“我们妖怪是这样的。我们没有规矩,只有……”
过了一会,贺忱问他:“痛么?”
明义呜咽着摇头。他已经有点迷糊了,口中一会是“贺忱”一会是小妖怪,求饶的话都说得颠三倒四的。
在他残存的一点理智中,他隐约听到贺忱又说了一句什么。
“不会再让你痛了。以后都不会了。”
……
结束之后,明义软在贺忱怀里,头也靠在他肩窝上,而贺忱把玩着明义脖颈上的红豆。
先前小舅舅给他的作为信物的红豆早就给了和尚,如今他戴着的这颗便是贺忱给他的。
明义的视线不由落在他的手上,修长苍白的手,微微透出淡蓝色的血管,有种不真实的完美和冷漠感,食指上有一枚不规则枝条形状的木圈戒指,中心镶嵌了一颗红豆。
明义心中再度恍惚一瞬,仿佛再一次回到了这一世的初见之时。那时,明义在生死边缘回过头,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这只手。
贺忱与当初一模一样,一切都看起来都像是没有改变,一切好像又都变了。
如今再回头看,无论是贺忱出手救了自己、带自己回家,还是自己将他错认成小舅舅、乖乖跟回来,一切原来都是必然。
但明义至今仍旧觉得,那一天是他生命中最好的一天。他何其有幸,才能够一次又一次地找到这个人。人都说幸运是恒定的,一样美好的东西总要用另一样糟糕的东西来偿还。看起来就好像,这样点亮他整个生命的人,是他用生命中其他的一切换来的。
但……就算真是这样,他也在所不惜。
见贺忱垂着眼把玩了许久,明义便问他:“是当初我送你的那颗么?”
贺忱摇头,眸中有隐约的晦暗之色:“不是。哪一颗都不是。”
明义“哦”了一声,不甚在意地伸手拉着贺忱戴着戒指的那根手指,向他那里推一推:“喏,送给你。”
而后,他又捏着自己脖子上的红豆,塞进贺忱手里,非常大方地道:“这颗也送你。不要不开心。”
贺忱动作微顿,好一会没说话。而后,他接住明义的红豆,顺势包住了明义的手,声音有些低哑:“……人也送我么?”
“这我得想想,”明义也笑了,笑眯眯地看着他,过了一会才一偏头,靠向他怀里,佯装无奈道,“好吧好吧,人也送你了。”
贺忱也伸手去揽他,将他牢牢抱了个满怀。
两人都心知肚明,就算无人开口,他们属于彼此这件事,也早就被写在命运的轨迹之中了。
早在贺忱淋着暴雨神志不清地走进明义房间的时候。
早在明义梦游时迷迷糊糊将脸栽倒在贺忱掌心的时候。
早在贺忱鬼使神差地从车轮下救出明义的时候。
早在他们身穿喜服、互相交付一生的时候。
早在两个半大少年懵懂地用竹笛换红豆、说出“红豆生南国”的时候。
早在明义笑眯眯地喊出第一句“小妖怪”的时候。
甚至早在那个刚刚搬进新书房的小少爷,兴致勃勃地给自己栽种的竹子浇水的时候。
在一切开始之前,他们的判词早被写在了尘埃落定的结局里。
我爱你,在所不惜,毋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