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怀星
老妖怪睁开了眼,看向他:“不到时候?你再不吃了他,到成年的时候,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贺忱没答话,像是对这杯茶突然产生了莫大的兴趣,看完茶汤又开始摩挲茶杯的花纹。
老妖怪恍然:“你……别是心软了下不去手吧?”
“不是。”贺忱很快回答。
老妖怪嗤了一声:“妖怪都是要吃人的,不吃人就不算是真正的妖怪。我当年啊,还没成年就吃了人,而且吃的人一只手都数不过来,后来那更是一天一个,当零嘴吃,嘎嘣脆……”
这套话贺忱从小听到大,小时候还会天真地问一句:真的每个妖一定要吃人吗?
老妖怪就总是回答说:是啊!就是得吃,人可香了。妖怪不吃人,那不是好妖怪,很没面子的。
而这会,贺忱抬起眼,头一次问道:“人是什么味?”
老妖怪吭哧了一会,说:“就人味呗。可香了。”
贺忱喝了一口茶,随着老妖怪这句话,想起了刚刚揽住储备粮的时候,似乎隐约闻到他身上有一种清淡的竹香。但那种味道倏忽即逝,更像是他的错觉。
不知怎的,口中清香的茶汤也突然显得有些无味了,大概是泡了太多次,已经有些淡了。贺忱把茶搁下,起身又走出了院子。
身后传来老妖怪的话:“还是赶紧吃了好,别犹豫了。”
贺忱没答话,渐渐走远了。
走回方才那处半边亭的时候,果然看见那个储备粮还乖乖坐在原地。
储备粮像是等得无聊,正面朝墙壁比划着什么。贺忱走近了一看,看出来他是在做手影,阳光穿透过他的手,将影子投在雪白的墙上,很是清晰。
贺忱的脚步顿了顿。
明义玩得正开心,他先将大拇指竖直,食指中指并着蜷起,无名指小指并着翘起来,在墙上做出了狼头的模样。然后他无名指小指微分,墙上的狼张大嘴,明义兴致勃勃地给它配音:“嗷呜!”
超凶。
玩了一会,他想起来回头看看贺忱回没回来,结果一回头,就看见一个身穿黑袍的高挑身影正立在后面。贺忱一只手拿着乌骨扇子的扇柄,扇头拢进另一只手的手心里,眼睛正看着明义,已经不知道在后面站了多久。
明义一下子有点不好意思,忙回过身来:“贺忱,你回来啦。”
贺忱没什么表示,淡淡道:“走吧。”
走了一会,贺忱问他:“喜欢玩手影?”
“嗯!”明义笑道,“俺们村的孩子从小就玩这个。俺玩的可好了,小时候不用人教,就会了好多花样。”
贺忱沉默了一会,道:“……不要说俺。”
两人进了之前的书房,明义这次看清了门匾:如故轩。
贺忱走到桌前,拾起墨条磨墨,对明义道:“过来。”
明义乖乖走过去,贺忱道:“把你会的字写一遍。”
明义眨了眨眼:“好。”
他看起来乖极了,丝毫不像是会把教书先生气到说出“爱谁教谁教”这种话的样子。
贺忱看着明义伸手去拿笔,心里生出几分不屑:大约是那教书先生消极怠工,找借口罢了。
第8章
明义伸手抓住了笔,有模有样地提笔蘸墨,然后移向桌上铺好的纸。
贺忱看着他,心里还在想刚刚老妖怪说的话。
要吃了他么?
明义蘸了好满一笔墨汁,还没下笔,笔端就“啪嗒”滴落了一大滴墨水,在纸上洇开一小片污脏。
贺忱:……
贺忱再一抬眼,看到了明义握笔的姿势。他竟然是整只手包住笔杆,握着笔杆在下笔。
贺忱闭了闭眼。
简直伤眼睛。
他伸手把笔从明义手里抽出来,搭在笔搁上,道:“手伸出来。手心向上,摊平。”
明义便按照他的话伸出手。
贺忱伸出手,又道:“看着我。”
明义抬头看他。贺忱沉默一下,补充道:“看着我的手。”于是明义“哦”了一声,又低下头。
贺忱同样将手摊平,然后扫了一眼旁边明义的手,突然顿了顿。
这样放在一起对比,这储备粮的手竟比自己的要整整小上一圈。他似乎本来骨架就不大,又有点营养不良,手指长却细弱,只有指关节略粗,掌心指腹还长满了茧,像是做惯了粗活。
这只手小得就像……能完全被自己包在手心里似的。
贺忱恍惚一瞬,接着回过神来,皱了皱眉。
他继续动作,立起手,缓缓将四指蜷起,摆出握笔的姿势,将笔放在手里,示意给明义看:“这样握笔。”
明义照猫画虎,有模有样地将笔握在手里。虽说看着也没多标准,但是起码是个能写字的样子了。
贺忱没再管,收回手默然看着他。
明义再次握笔蘸墨,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阵,落笔毫不犹豫,架势非常自信。
再看他写在纸上的字,贺忱:……
明义写完之后,按照贺忱的样子,把笔放在笔搁上,笑眯眯乖巧道:“写好啦。”
贺忱对着纸上那一堆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甚至连有几个字都分不清的东西沉默了半天。
“……这是什么东西?”
明义伸出食指,认认真真在纸上点:“羊,一,二,三,吃,日,月。我就想到这么多啦。”
贺忱放下纸,捏了捏眉心。
明义担忧道:“贺忱,你又头痛吗?”
明义想了想,想起上次贺忱看着很难受的时候,喊自己走近了一些,然后他好像看着就好了点。
他向贺忱走了两步,小心翼翼道:“贺忱……要我过去吗?”
贺忱听到这话,动作顿了顿。然后他睁开眼,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了一些。
“不用。”
他垂眼看向明义:“我先教你写你的名字。明义……是哪两个字?”
明义的脸颊红了红,点了点刚刚写的纸,道:“明,就是日,月。义,就是……就是聚义山庄的义。”
这名字倒还有点意思。贺忱走到明义身侧,从笔架上取了一支笔,在砚台里蘸墨:“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我是我们家最大的,娘原本给我取名叫明一,因为我是第一个。去念书之后,先生说,这个名字取得太随意了,娘就拜托先生给我改个字。”
“嗯,”贺忱落笔在纸上写了一个“明”字,“为什么改成义了?”
明义露出思索的神色:“当时,先生要给我改名的时候,问我,义字怎么样。”
“我问他,义是什么?那时候,他说,义是忠义。”
贺忱抬眼看他:“所以你选了这个字?”
看不出来,这储备粮虽然是个文盲,但是居然心怀忠义。
明义笑起来:“我问先生,忠义是什么?先生最后告诉我,忠义就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我就说,好!!”
贺忱:……
贺忱沉默着转回了眼。
果然是他想太多了。
他缓缓在纸上写下“义”字。
明义低头看着这两个字,惊喜道:“好好看!我第一次见到我的名字被写的这么好看……贺忱,你好厉害啊。”
他像是真的很喜欢的样子,小心翼翼地伸手去碰,但墨迹未干,他又珍惜地停下手,没真的碰到。
说这话时,他身上是干净明亮的白光。
贺忱像是被灼了眼似的,向一侧偏开眼。过了一会,他“嗯”了一声。
然后贺忱又道:“你照着这个,写一遍。”
明义乖乖点头,认认真真握着笔低头要写。贺忱一看,觉得有点头痛:“姿势不对。”
明义却好像已经忘了正确姿势,抓着笔犹豫半天,又握在手心里直直往下戳。
接着,贺忱默然看着他比对着自己的字,再一次写出了鬼见了都得说一句见鬼的鬼画符大作。
贺忱把手中的笔放下,转头看向窗外的花枝,发现自己完全能够理解之前教明义的教书先生的话了。
虽然人类谎话连篇,但是这个人,可真是没有半句虚言呢。
书桌临窗,窗外是一丛腊梅,花枝影影绰绰地映进屋内,同时也在静静散发着幽香。
明义随着他一起转头看向窗子,看着花影,吸了吸鼻子,笑道:“好香呀。”
贺忱不想搭理他。
“咕——”
明义直直看着花枝,无辜地揉了揉肚子。
贺忱:……
果然还是把这又笨又傻还煞风景的储备粮赶紧吃了才对吧!
——
他们吃的是早晨在酒楼买的菜,用店家送的暖盒温着,拿出来的时候温度正好。
里面有一样分量很足的淡菜捞饭,淡菜虽然是已经晒干的贻贝,但个头极大,滋味也极鲜美,汤炖煮得很香浓,浸透了贻贝的鲜香。白米是单独盛放打包的,大约怕泡的太久失了口感。一揭开盖子,甘甜的米香扑面而来,米粒颗粒分明,晶莹洁白,饱满且弹性十足,干吃都能让人吃下两大碗。
明义用汤匙一点点舀着吃,吃得满足极了。贺忱却没怎么动这一桌子丰盛的菜,只穷极无聊似的尝了几口,后面就兴致缺缺地把玩着手里的折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