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秃子小贰
“你撒谎,你撒谎,我要去找图哥哥。”卢茸尖锐地大喊,打断了高叔的话。
他两手握在胸前,小身体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我不和你在一起,我要去找图哥哥。”
他身体下溜要下地,被高叔搂住不放,便开始拼命挣扎。羽绒服和绒衣内衣被挣得往上爬,露出一段柔嫩的腰。
高叔差点按不住他,不明白一个四岁的孩子哪里来这么大的力,在心里暗骂了一声操。
他像只绝望的小狮子,挥舞着自己稚嫩的爪子,却没有丝毫的攻击力。又像只被扔上海滩的小鱼,坦着白白的肚皮,身体硬直着扑腾,缺氧般张着嘴呼吸。
“你撒谎,你撒谎,图哥哥不会……不会不要我。”
他嗓音沙哑着嚎哭,在激动的挣扎中,帽子掉在地上,露出了柔软的黑发,被汗水濡湿后贴在额头上。
高叔抓住他两只手,将人紧按在腿上,听着那刺耳的哭嚎,心烦意乱地大吼:“你他妈再不听话,我就将你丢这儿不管了。”
没想到这句话刺激了卢茸,他只稍微停顿了下,更凶地挣动起来。
高叔咬牙切齿地俯身看他,想着要不要干脆打晕,可又怕打伤了不好见买主,毕竟再过去不到半小时的路程就进村了。
正在犹豫时,他突然看到小孩头顶有两个圆圆的银色凸起,硬币大小,在黑发里若隐若现。
等定睛去看时,那银色又不见了,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
他这一分神,手上松了劲,竟然被卢茸挣脱下了地。他异常敏捷地从地上翻起身,顺着公路就往下跑。
高叔赶紧去追,几步就赶上,将人一把搂起来夹在腋下。
他伸手去拨卢茸的头发,嘴里说:“别动,我看看,叫你别动。”
要是这孩子头上长了什么难治的恶疮,就会少卖很多钱。毕竟按照包子铺和卢茸自己的说辞,他的确被那个什么哥哥丢进了垃圾桶,没准真的就是扔了个病孩子。
高叔拨弄了一阵,看见头发里干干净净没有什么恶疮,松了口气,重新回到路旁坐下。
片刻后,卢茸终于精疲力尽地停下挣扎,只手脚还软软地偶尔踢一下。他躺在高叔腿上,头挂垂在大腿边,看着远处也倒垂着的树木。
冰凉的泪水顺着眼尾流向额角,再淌进头发里。
高叔被他搞出一身的汗,也是气喘吁吁。
他忍住心头的火气好言好语地哄:“高叔看你可怜,给你重新找了个家。你那个哥哥不要你,高叔就给你找了新爸妈,会给你缝新衣裳,天天弄好吃的,高叔是送你去福窝窝呢。”
卢茸觉得眼睛很胀痛,他闭了闭又睁开,继续看着那些树,嘴里用气音呢喃道:“你撒谎……”
第3章
高叔背着卢茸进村,向几名小孩打听王翠花的家。
他们用方言对话,卢茸虽然听不大懂,但同龄人的声音引起他的兴趣,于是不再沉默地趴着一动不动,微微抬起脸看向那边。
小孩之间有着一种奇妙的吸引力,可以让他们忘记其他事,都专心地互相打量。
不避讳、不害臊、直勾勾地盯着看。
卢茸暂时忘记了被王图抛弃的伤心事,那些小孩也忘记了还牵着牛。
直到那牛抬头把旁边平台上摊放的花生一舌头卷走一堆,嚼得咔咔作响,其中一名小孩才惊叫一声,焦急地催促其他人赶紧走。
那群小孩赶着牛顺着土路往前跑,平台旁的一间屋子里冲出个胖女人,对着他们背影跳着脚骂。
她的声音很大,样子很凶,卢茸觉得比自己见过的任何阿姨都可怕,不免为那群小孩感到几分担心。
高叔背着他往前走,他就不停扭头往后看。
小孩们跑远后就不怕那女人了,边跑边顶嘴,还转回头做鬼脸。
特别是发现卢茸在扭头看他们,就用比平常更夸张的表情和语气对着那跳脚的女人挑衅。
眼睛却偷偷瞟着卢茸。
——毕竟他们都没见过比他生得更好看的娃娃,像是从画报上抠下来的娃娃。
卢茸见他们又在扭屁股又在做鬼脸,不由抿嘴笑了下。
他刚哭完不久,脸还带着泪水风干后的紧绷。这一笑扯动皮肤,顿时想起自己刚才哭的事情,想起王图。
刚扬起的心情又低落下去,回头继续趴在高叔肩上。
高叔和那群小孩对话过后,明显心情也不好,不再哄劝卢茸听话,闷着一声不吭,脚下走得飞快。
卢茸侧过头看旁边,看到一家院子的屋檐下,蹲着条大黄狗,身边还有几只小狗,肉团似的滚来滚去。
一只小黄狗跑出屋檐,被院子里的积雪冰了爪子,哆哆嗦嗦地又往回跑。
卢茸一直看着那群小狗,好像心情好了一点。直到它们消失在视野里,高叔在一家大门紧闭的院子前停下。
砰砰砰,砰砰砰。
高叔敲了很久的院门,开始是敲,后面边敲边喊,最后用上拳头砸,砸得卢茸总觉得那扇陈旧的木门要垮掉。
他们动静太大了,附近一家人的房门打开,一个披着棉袄端着饭碗的男人走了出来。
“你是找李柱吗?”男人用方言问高叔。
“李柱?”高叔转头看了看院门,“我是找王翠花。”
“王翠花是李柱的堂客,他们是一家人。”男人刨了口饭,笑道。
高叔问:“他们是没在家吗?刚才遇到一群小孩,说他们走了。”
男人回道:“是啊,他们就是走了。”
“去哪儿了?”
“广东打工去了。”
高叔追问:“那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吗?”
男人摇头道:“不知道,这才刚走,起码要明年过年才回来。”
高叔转身盯着那院门出神,卢茸则被不远处的菜地吸引了目光。
菜地里的菜被割掉,只剩一些菜桩,还带着冰霜,有三四头猪甩着尾巴在嚼着吃。
男人的目光落到卢茸身上,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这是王翠花订的娃娃?他们不要娃娃了,王翠花怀起了,李柱专门带她一起去广东,说那边医院好,就在那里生。”
高叔沉着脸,卢茸听到他低声骂了句很难听的脏话。
男人身后的房门又钻出来两名小孩,都端着碗,站在院里边刨饭边盯着卢茸看。
高叔背着卢茸就往来时路走,男人热情邀请道:“来吃口饭嘛,这么冷的天,喝碗热汤。”
高叔也没心思回答,只摆摆手,脚下不停地往前走。
卢茸一直趴在他背上,很安静,也不问他们现在是去哪里。
很快就走到村口,周围很安静,除了风声,只有远处飘来的几声狗吠。
刚走过一堆柴垛,一段单调的电子音乐突然响起,划破村野的寂静。
从第一个音符传入耳里,卢茸脑中就嗡地一声,从高叔背上倏地坐直了身体,满脸的不可置信和震惊,身体都崩得很紧。
这是王图的手机铃声,叫做诺基亚。很多次响起这段铃声后,王图就会在厨房或者院子里喊:“茸茸,给图哥哥把手机拿来,放在茶几上的。”
卢茸飞快地四处看,想找到王图。
他的心怦怦直跳,快要控制不住地哭出声。
这一路上他都快相信王图是把自己给扔了,原来不是的,他已经找来了。
他就要从某个角落走出来,对自己伸出手说:“茸茸,走,图哥哥来接你,咱们回家。”
铃声还在持续,王图没有出来,高叔却停下脚步,一手兜着卢茸,一手从胸前挂着的黑包里拿出个手机。
手机是黑色的,翻盖诺基亚,卢茸认得,和王图的一模一样,除了颜色不同。
高叔看了下来电号码,脸色变得很紧张,飞快按下了接听。
“喂,喂,喂……”
山上信号不好,他喂了好久,直到对方挂断。
他将背上的卢茸放下地,开始往回拨打。满脸焦灼地不停看屏幕上方的信号,先是小跑到左边的一户院子里,发现不行,又去爬旁边的柴垛。
“喂……你说你说,刚才没有信号啊。”高叔爬上高高的柴垛,打电话的声音像在喊。
卢茸呆呆地站在原地,从他掏出电话那一刻起,他小脸上就褪去了血色,眼珠也定定地没有转动。
“……到我家了?我妈说了没?……我弟进去了?……明白,明白……”
高叔这个电话很长,但他的话不多,基本是在听,只是会附和着说是,或者明白明白。
当他结束通话满脸惶惶地从柴垛上下来时,竟然没抓稳摔了一跤,有捆柴结结实实砸在身上。
他推开柴火飞快爬起来,也没管还站在路上没动的卢茸,匆匆往村外方向走。
走了几步后才想起卢茸,转回头语气敷衍地说:“卢茸,高叔要去前面办点事,你就在这儿等我,我办完事就回来接你。”
卢茸一直站着没动,听到这句话,他才抬头看向高叔。
他没有哭闹着要一起走,像是什么都不懂。但那双漆黑的大眼睛里,分明有着惊慌和了然,又像是什么都明白。
高叔对上他的视线,将其他话咽了下去,说:“高叔遇到了麻烦,不能带着你。不过你别慌,这村里很多人想要孩子,你看刚才那家人都请你去他家吃饭,饿不着的。你先找家人户住下,高叔解决了麻烦再来接你。”
说完这通话,他就不再管卢茸,一边继续拨打电话,一边沿着出村的路往前跑。
人影越来越小,很快就消失在了路尽头。
卢茸站在土路上,右边是人家的院子,房门紧闭着,上面贴着张褪色泛白的年画,一个胖娃娃抱着条金鲤鱼。
左边是木棚做的牛圈,里面空着,铺了很多干草。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飘了起来,他觉得有点冷,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便顺着高叔离开的方向往前走。
他不是去追高叔,是这里只有一条路,他决定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尽头,应该能回家了。
王图叮嘱过他不准回家,但就算住在家对面的树林子里也不错。
何况走到没有房子也没有人的地方,他就可以变成小鹿,跑起来很快的。
土路有的地方结了冰,又滑又硬,没冰的地方就满是泥泞。
卢茸胖乎乎的雪地靴一圈已经满是泥巴,看上去更胖。羽绒服也脏污不堪,里面的绒衣内衣没有掖进裤腰,一摔在地上,就露出又嫩又白的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