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语笑阑珊
谢刃拉起风缱雪:“走吧,先去城中检查一遍,看看像这样被停住时间的,还有多少人!”
第37章
提到生活周而复始,四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对猪肉摊夫妇。然而在观察几天后却发现,他们的时间似乎并没有被停止,之所以天天吵架,真的只是因为喜欢吵架。
璃焕抱怨:“既然如此鸡飞狗跳,为何还要硬凑在一起?害我们白白浪费这么多精力。”
墨驰却道:“你只看到他们打架,就看不到人家也有甜蜜恩爱的时候吗?早上老板还去排队买了甜柿,洗干净后捧在手心,让老板娘慢慢吃,若不是因为疼媳妇,谁能做到这么细心?”
一旁恰好也排队买了甜柿,并且洗干净捧在手心,正在让风缱雪慢慢吃的谢刃:“……”
幸好风缱雪没怎么听清,璃焕与墨驰也没往这边看。他们二人正在忙着整理名录,这城中共有百姓一百零七人,大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同外头的人一样,会跟随岁月流逝慢慢老去,而唯一不会老的,只有紫英与她的父母兄长。一家人看似生活得富足无忧,却始终也走不出同一天,只能周而复始地制糕、买床、等着那个永远也不会来的炼器师。
风缱雪道:“所以被禁锢的只有紫英一家。”
谢刃擦干净手上的糖渍:“也能换种说法,这座城里的所有人、所有事,其实都在为紫英一家服务。就像小孩子的家家酒,总得有人扮演无关痛痒的角色,成个亲、喝个酒、打个架,好让一切看起来更加真实。”
无忧城,也是落梅生的心结城,因为解不开,所以只能将时间停住,命全城人都陪着那个制糕的小姑娘,日复一日上演着“无忧”的戏码。
璃焕推算:“照这么说,紫英才是破解这场迷局的关键点,假如她消失了、或者走出了被禁锢的那一天,整座无忧城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会顷刻土崩瓦解。”
墨驰苦恼:“可她好端端的,怎会凭空消失?就算不是真人,也不能一剑杀了吧。至于走出被禁锢的那天,这整座城都是落梅生执念的产物,他若想不通,城中人怎么可能想通?”
谢刃抬头看了眼天,依旧蓝得纯净无瑕,云朵丝丝似棉。也不知道在天穹之外,会不会有落梅生或者九婴正在看着这一切。
风缱雪问:“在想什么?”
“嗯?”谢刃回过神,“在想落梅生,你说他费时费力造出这座城,天天看一群假人演戏,真的就能抚慰到内心吗?”
风缱雪道:“每个人解决问题的方式都不一样,我不了解落梅生,假如他当真因为紫英的死而懊悔不已,那会有一些旁人无法理解的行为,似乎不算奇怪。”
“可既然微缩城池是他减轻悔意的方式,为何会突然送给师父?”
“……”
风缱雪被问得哑火,因为那座城原本也不是送给竹业虚的。
谢刃却像是发现了一条了不得的线索一样,将璃焕与墨驰都叫过来,说完之后,想不通“落梅生为何要将如此重要的城池送给竹业虚”的人就从一个增加到了三个。
璃焕道:“对啊,为什么?”
墨驰也说:“没道理。”
风缱雪只好接一句:“或许他是突然想通了,不愿再面对昔年旧事,所以想打包送走,眼不见为净。”
璃焕依旧疑惑:“那也不用送给竹先生啊,先生和他又不熟。”
风缱雪继续打补丁:“可能不是想送给竹先生,而是想送往长策学府。那里的灵气纯净至极,是全修真界数一数二的洞天福地,他虽不愿再面对紫英,却仍希望能替她找一处好归宿。”
这解释听起来很合理,而琼玉上仙也真的很努力地在胡编乱造了。眼看璃焕与墨驰都要被糊弄过去,谢刃却道:“不太像。”
“……”
风缱雪深吸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
“哪里不像?”
谢刃被看得后背一凉:“干嘛又瞪我?”
风缱雪没表情,是吗,我没有。
璃焕催促:“话别说一半啊,哪儿不像?”
谢刃拉着其余三人,御剑前往最高处的捞月亭:“你们看,西角那处马厩。”
墨驰不解:“马厩有问题?”
“在长策学府的城池里,马厩是三角形,而这座城里是长方形,要更加宽敞好用,包括水井的数量、草棚的位置,其实都是有细微变化的。那边的酒楼也从两层变成了三层,布坊后院增加了桑蚕树林,还有啊,你们看那个挑担子的货郎,最早其实只会从东街走到西街,那么紫英与南北两条街的姑娘们若是想买首饰,就只能过桥来等,但这座新城里的货郎,却会将四条主街都走遍。”
墨驰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能说明什么?”
璃焕用胳膊肘一捣:“你傻啊,说明落梅生并没有想通呗,所以在送走旧的城池后,又苦心设计了一版新的图纸,将先前种种弊端做出改进,好让紫英活得更加舒适方便一些。”
墨驰提出:“既然这样,那他又为何要送,旧的那个不能改改继续用吗?”
风缱雪说:“嗯,不能。”
其余三人:“……”
谢刃看出端倪,将风缱雪拉到一旁,声音压到最低:“你说实话,那座微缩城池,到底是落梅生要送给师父,还是你看我实在喜欢,所以……买的?”
风缱雪问:“你方才的停顿是什么意思?”
谢刃敷衍:“没有啊,你想多了,我只是打个磕巴。”并没有怀疑你是抢了人家东西跑路的意思。
风缱雪一怒,伸手想掐他,又及时想起这鬼地方没有痛觉,于是愤然收手。
谢刃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有些毛病,因为没有被掐,内心好像还挺遗憾的。
风缱雪一屁股坐在另一头,背对众人。璃焕一踢谢刃:“你怎么又把风兄惹生气了?”
“你知道什么!”谢刃看着那雪白飘逸的小诗人,又整了整衣服,方才小心翼翼地上前,结果还没来得及说话,眼前就出现了一道阻隔结界。
“……”
风缱雪微微皱眉,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晃动的透明结界,也看着蹲在结界前,正在苦着脸挥手的某人。他听不到对方说话,只能根据嘴型,大概猜出是“我知道错啦”几个字。
谢刃正在自我反思,因为即便风缱雪真的抢了人家的城池,也是因为自己喜欢,就算要担责也应该一人一半。所以干脆整个人都趴上结界,将脸往过一贴,试图挤进去。
璃焕与墨驰都比较震惊,好丢人啊,这是个什么中邪的路数。
看他挤得实在辛苦,风缱雪挥手撤去仙术。
谢刃猝不及防,整个人都踉跄冲上前,但并不算坏事,因为事到如今,好像不抱不行。
风缱雪伸手在他背上拍了拍:“站直。”
谢刃:“哦。”
风缱雪认真道:“我方才想过了,你说得对,落梅生的心结那般难解,的确不该轻易将城池送人。”
虽说自己救了仙船,按理来说可以要空大半飞仙居,但微缩城池既有如此重要的意义,落梅生却只犹豫了短短一瞬就答应,完全没有提出要以其它珍宝来代替,是不太符合常理。
但谢刃哪里知道这些事,听着这毫无情绪的“我方才想过了,你说得对”,还以为又是新一轮的嘲讽,于是立刻说:“我错了,真的。”
风缱雪摇头:“你没错。”
谢刃相当坚持:“开什么玩笑,我不可能没错!”
璃焕充满茫然:“你看懂了吗,他们两个到底在干嘛?”
墨驰答:“这谁能看得懂。”
反正无语。
风缱雪双手按住谢刃的肩膀:“你闭嘴,听我说,城池的确不是落梅生送给竹先生的,而是我假借风氏的名号要来的。”
谢刃心想,看吧,我猜到了。
风缱雪继续说:“但落梅生在答应送我时,几乎没有一丝犹豫,按理来说飞仙居内珍宝无数,类似的模型未必就没有替代物,他却连提都没提。”
璃焕与墨驰上前:“常人看这模型,就算再惊叹喜爱,也只是当成摆件玩具,风兄并非不讲理之人,梅先生若肯多说一句这座城池对自己来说颇为重要,是一定能留下的。”
“但他却没有说。”风缱雪道,“只有一个可能性,他已经拿走了城池中最不可替代的东西,余下的,因为可以复制,所以送亦无妨。”
谢刃脑中灵光一现:“残魂!”
当年落梅生从斐山找寻紫英残魂时,或许只送了一部分回江南,余下的,则是放在了微缩模型中的“紫英”身上,将她变成了一百零七个木人中,唯一有灵的生命,这样也就能解释落梅生为何要耗费无数心血,来设计这样一座城——因为在他眼中,城中的紫英依旧有着人的魂魄,是“活着”的。
四人再度回到江南小院。
制糕的小姑娘今天换了紫衣,依旧笑吟吟地:“又来讨水喝啦?自己去厨房取吧,我爹和我哥哥都不在,我空不出手。”
风缱雪绕到她身后,掌心隔空一按。
一道微弱的光影隐隐浮动,不似寻常人的魂魄那般清晰,只有模糊的影子,但确实是有魂魄的,被符咒锁在体内,维持着“活着”的表象,也安抚着落梅生的愧意。
璃焕看得瞠目结舌,这是何苦。
猜测得到验证,风缱雪却依旧控着那片残魂,并非放置归位,谢刃不解地问他:“怎么了?”
风缱雪掌心翻转,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声音冰冷:“我要将这片残魂补全,让这个木人彻底醒来,再问问她,究竟愿不愿被困在这日复一日的‘无忧’中!”
第38章
修补残魂虽非禁术,却极少有人会用。一来此术会极大损耗补魂者的灵力,二来,即便勉强将魂魄补全,也顶多只能维持一个时辰,被风多吹几下都会散。故而近些年在修真界,只有在发生离奇血案、而现场又无任何线索、只剩一缕被打散的残魂时,才会由几位大长老一同聚力补魂,好从逝者口中问出真相,算是别无他法的无奈之举。
长策学府的弟子们也被组织看过一次补魂术,谢刃对这玩意不感兴趣,所以没留下什么深刻印象,只记得是在一处巨大悬浮的青石法坛阵上,三位胡子奇长的老头将衣袖挥得似玉带白龙,还恰好赶上了一个阴雨天,雷鸣轰轰,吵得人心烦。
于是谢刃半途就溜了,还拐上了璃焕与墨驰,一起进城喝酒。所以现在三人见风缱雪二话不说就要补魂,都比较懵,全不知该从何帮起,谢刃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别冲动!”
璃焕也道:“是啊风兄,且不说此术伤身,就算不伤身,也至少要补上两三个时辰,紫英的父亲可马上就要回来了,若被他发现,还不得将咱们当成坏人赶出去?”
风缱雪却没有收手,紫英是这座城池存在的全部意义,只有当她醒来,只有当她亲口说出“不愿”,才能击碎落梅生内心深处那份偏执的自以为是,才能毁了这座看似无忧,实则残忍的执念城。
见他不肯停止,谢刃索性在掌心汇聚烈焰,想要上前打断。却被风缱雪单手覆灭,转而十指紧紧相扣:“再给我一点时间。”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手上也没什么温度,像一块刚从寒潭凿出来的冰。谢刃急怒交加,却又阻拦不住,只得将璃焕与墨驰打发去集市,免得紫英父兄突然回来,自己则是抬掌按在风缱雪后背,好让他的气息能更平稳些:“一刻钟,不行就收手。”
风缱雪有些力竭,却还是咬牙接了一句:“补双靴子都要一刻钟。”
谢刃虽被噎得气恼,倒也不再引他说话分神。片片飞花自风缱雪掌心飞出,轻柔地裹住那缕残魂,而紫英也随着飞花的聚集,慢慢停下了制糕的手,木愣愣地坐在椅子上,眼底先由清澈转为浑浊,后又一点一点恢复清明。
璃焕气喘吁吁跨进院门:“好了,你们慢慢弄,墨驰寻了个借口,领着他二人去吃酒席了,一时片刻不会回来。”
谢刃扶着风缱雪坐在椅子上,将他冰冷的手攥在掌心,蹲在身前问:“你怎么样?”
风缱雪摇头:“没事。”
璃焕回头看向紫英,见对方已是泪流满面。面容虽未改,眼神却不再是前几日那个笑眯眯要给众人倒水的小姑娘。她恍惚忆起前尘过往,忆起江南的家人,忆起落梅生,忆起斐山惨祸,也忆起了在这座城池里发生的所有事,日复一日的“无忧”,日复一日的等待。
风缱雪并没有追问紫英,是否愿意继续留在这座城中。因为在她记起往事的瞬间,脚下的大地就开始隐隐颤动,沉闷的嘶吼声从深处传出,灰尘渐渐升腾,似狂风席卷沙漠般般弥漫在天地间,呛得人不得不掩住口鼻。
这已经是紫英的答案。
万物寸寸化灰。
精美的建筑也好,数不清的珍宝也好,还是城中的百姓,都如萤火四散消失。墨驰正在酒楼中陪紫英父兄吃饭,只捡了个筷子的工夫,对面的人便已消失无踪,屋顶也被风吹成碎片。他心中一喜,御剑疾行赶往江南小院,沿途但见两侧房屋不断崩塌,合抱粗的大树轰然倒地,泥土下却没有根须,只有一团虚无的雾气。
谢刃扶着风缱雪站起来。
从浓雾的尽头缓缓走来一个人,头戴玉冠,腰佩长剑,一身锦缎广袍绣寒梅,仪容不凡,高贵华美。
紫英痴痴盯着对方,颤声道:“梅先生。”